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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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提起“老裕德”,老南京没有不知道的。其实,它只是一家澡堂子,早先是夏雨的高祖裕德公开办的,称得上是百年资深老店。当你跨过光滑可鉴的大青石门槛,眼前是一条二十米长的风雨过道,上有望砖碹砌的拱形顶壁,走完过道便是二门,入门三尺安放着一块丈余高的嵌贝黑漆屏风,绕过屏风,面壁正中悬挂着“还是老裕德”五个楷书的紫檀木扁额,落款为:涤笙,同治四年冬月。但是,已有几处油漆剥落,色亦黯然,一般人似乎对这块扁额熟视无睹,而稍有文史知识者都不免要摇头晃脑品评一番。原来这“涤笙”乃清代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字。相传曾氏于同治三年率领湘军攻下南京,太平军毁于一旦。曾氏有天天入浴之癖,南京城里几乎所有的浴室他逐一洗遍,均甚为不满,最后被人引荐来到堂子街,对这儿的搓背、捏脚功夫推崇备致,回衙后,遂欣然命笔题写了“还是老裕德”的横幅着人进来,裕德公受宠若惊。为此特地在三山街找了一家刻字铺制了扁额,从此,老裕德便身价百倍,上至豪门巨绅,下至市井小儿纷纷慕名而来。直到抗战胜利之后,城里相继出现三星池、大明湖、一乐也等用水磨石,瓷砖铺砌的浴室,私家浴缸也争相购置,这老裕德的顾客身份才慢慢起了变化,不过生意倒也并不清淡,“还是老裕德”这扁额上的话,依然时常挂在人们的嘴上。而对于夏世雄的徒子徒孙来说,这五个字乃包涵着无上的威严,就跟这故都的青帮头子夏世雄本人一样,无处不在,无时不震慑着自己的魂魄。

“青帮”又名“清帮”,原是我国民间秘密会社之一,相传为明代罗祖教的一个分支。成员多为游民无产者,其宗旨是“帮丧助婚、济困扶危”。自清雍正四年迄今,已相沿二十四字辈,即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夏世雄系“悟”宇辈,称念三香头(即第二十三代);在青帮里,比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低一辈,但与蒋中正同辈。所不同者,夏世雄虽也颇有势力,但较之上海滩上的青帮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青帮从建立之初,成份就比较复杂,其中又有“清”、“浑”之别。清者,即以一个行业或一种职业为生,如盐栈上的驳船工、装卸工,市镇上开茶馆、浴池、酒肆、赌场、青楼的等等。浑者,却无固定职业、专靠偷窃扒抢、越货绑票为业,或与这类人结伙坐地分脏。夏世雄于北伐后期闯下码头,开堂收徒,规定只收清者。凡发现有浑者当即与引进师(介绍人)一并逐出。南京沦陷之后,日本人也时常在老裕德出没,夏世雄让管家卢牲周旋其间,曾向国民党留守在南京的“地下人员”提供过有关日军的情报,故而,抗战胜利,非但未以汉奸论罪,老裕德依旧开着,帮主依然做着,三教九流、军、警、宪、特,登堂入室亦非罕见。但夏世雄抱定主意,自己绝不跟国民党的上层权势人物交往。尽管如此,就在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的第三天,夏世雄父子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这天正是夏雨母亲病故后的“五七”忌日,吊唁者络绎不绝,或赙赠为奠,或送祭幛挽联,斋饭过后,客人纷纷散去,夏世雄郁悒难禁,退至卧室,身子一歪,屈着倒在卧榻上,取过娴枪就着烟灯吮吸起来。

“爹--”夏雨进屋喊了一声。

夏世雄仿佛压根儿没听见。

“爹!”夏雨吼道,“三教丸流尽往我们家钻,来时也不拣日子……”

“咋啦?”夏世雄侧卧着一动不动,烟枪里发出一长串沉闷的“咕噜噜”的声音,眼皮抬都没抬。

“母亲的忌日,要他们来作甚?”夏雨说着已走近卧榻,“我可看不惯!”

“都是我的徒弟,”夏世雄衔着烟枪,嘟嘟哝哝地说,“你不要在这上头瞎咋呼。”

“爹,”夏雨赌气似地叫道,“您不能再跟这些人混在一块了。”

“什么?什么?”夏世雄昂起头,“你再说一遍。”

“您,您不能再跟这些人混在一块了。”

“去你娘的!”夏世雄猛然翻身坐起,将烟枪朝儿子劈头砸去,夏雨头一偏,“笃”地一声落在肩胛骨上。他二话没说,转身疾步走出卧室。夏世雄却像毫无察觉一般,重又躺下就着烟灯“咕噜噜,咕噜噜”抽了起来。

这天夜晚,儿子未归,夏世雄一声不吭。两天、三天仍不见影子,卢牲魅提醒他一句,他恶狠狠地瞪了瞪眼,还是一声不吭。直到妻子的“六七”到了,仍然不见儿子回家,他这才着慌,派了卢牲和几个徒弟四处去寻,最后总算让卢牲在城南下江考棚,一个叫方韬的住处找到了夏雨,尽管卢牲把夏世雄的后悔、思念说得凄恻莫名,夏雨却不动心,最后撕下一张日历写了“鹬鸽已是伤弓鸟,不教蓬莱再问津”的诗句,让卢焯给捎回。夏世雄这个一生不知眼泪为何物的硬汉,听卢焯讲了诗意,竟掩面哭了起来,他并不认为儿子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不,他只是觉得不该挥舞烟枪,以致伤了父子感情。儿子是他传宗接代的烟火啊!

夏雨加入CP之初,一度曾经广泛地接触了夏世雄的门徒,以义气相交,利用他们做过一些工作。他颇为擅于交际应酬自得,一无遗漏地向负责与他联系的一位CP说了,原指望能得到赞扬,却不料挨了兙魁,这位CP对他说:“我们共产党人靠的是信仰的力量,而不是义气。义气这玩艺儿,如果不内涵具体的阶级内容,它既可以起进步作用,也可以起破坏作用,”说话人的口气严肃,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要烙进他的大脑里似的,“我们需要的是将人与人之间的义气引导到我们的斗争目标上来。”

一席话使夏雨甚为震动,他明白自己缺少强烈的阶级观点,从此,他羞于跟青帮交往,内心里对老爷子也开始鄙夷起来,这才发生弃家出走一节。“对事物未作具体分析,缺少策略观点,感情用事……”那位CP又这样批评他、启导他,让他尽快回到父亲身边去,刚好这时,夏世雄坐了三轮车急如星火地来到下江考棚,父子俩便一道回到了堂子街。

打这之后,夏世雄便成了儿子的统战对象,只是思想的碰撞和影响,多于具体的行动,算来已是两年零四个月过去。最近,市委采取了一个重大行动,决定派人打进国防部二厅,这盘棋,正是假夏世雄之手,布下了关键的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