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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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也是在这个夜晚。

方韬躺在床上怔怔发呆,任凭怎么努力,却眼皮难翕。

“聂副官在追潘秘书。”这是丁宗威说的,方韬由此而触发难以排解的忧虑。他将信将疑,一个人政治上堕落之后,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出卖灵魂接着便是出卖肉体,这在生活中已屡见不鲜!潘漪会走上这一步吗?想起来了,那天,她说过:“我失去了爱的权利,失去了……”什么意思?

她的下作,她的无耻,使她失去了爱的权利,难道因这她又爱上了别人?这是一种感情的粘合还是政治联姻呢?不错,我跟她有过同居关系,这不能成为法律上的夫妻。那么,她移情别恋,我亦无权干涉。可是,她这样做,是排遣难耐的孤寂,还是另有所图呢……这一切都是猜测,是难解的谜,如果这种种推测有一半能成立的话,他将面临新的危险。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快见她!

但是,方韬不敢贸然行动,他像是被一种沉重的物体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不仅是惜乎男女私情的逝去,而是将危及到他的使命,他忽然感到应付这件事有些力不从心。自然又想起夏雨,可上次接头时夏雨明明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南京十天半月,眼下肯定找不到。方韬替自己设想了几个方案,但又一一否定了,他唯有等待机会。

这是第二天的傍晚,冬日,天黑得早,饭后,他独自返回小营住所,寒风扑面,砭着发烫的额头,一种意想不到的惬意直透肌肤。他不紧不侵地走着,那个难以排解的念头依然痼疾般地缠着他,约走了一半路程,不意从一排繁茂的雪松后面窜出一个人影,他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人已挽起他的手臂。

“你!”夜色中,方韬到底看出了是谁。

“你不会又以为我在演戏吧?”潘漪说。

方韬不言,但很快地抽回了手臂。

“干嘛这样生分?”潘漪像是并不生气,声音平静得出奇,“我知道你没准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哼,闲言碎语……”方韬嗔她一眼。

“我想没猜错吧!我就是为这来见你的。”

“潘漪,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咱们今后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我求你了。”方韬半怨半艾道。

“谁让你说这些话的?”潘漪有点咽声咽气,“你不想听我就走……”说着,她埋下头转身欲走。

“哎,你……”方韬粗鲁地将潘漪一拽,声音却软了下来,“你说。”

“文谦,我想都不敢想你竟会这样,”潘漪嗔了他一眼,“怎么听是风便是雨呢?”她又挽起方韬的臂,拣冷僻的小巷边走边谈,“事情很简单,聂晶追我,你知道此人神通广大,我想利用他,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很不情愿。不,这是不可能的!”

潘漪这天穿的是一件暗红丝绒旗袍,外罩一件棕色线衫,头上裹着一块方巾,她是早有准备的。真是个有心计的女子!小巷里的穿堂风“唿唿”地吹着,方韬帮她拉了一下偏斜的头巾。问道:“有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要么,远走高飞;要么,一死了之。”潘漪声音谙哑,“可是,走,并不容易。而死,倒也不难,但我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你,而且,这将永远失去洗刷自己污垢的机会了,怎么办?”

两人默默地向前走着,半天,方韬这才说道:“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虚与委蛇吧!”

“你是让我顺应他……”潘漪失声问道。

“不,我不是要你以色相去取悦于他,我想,你不会这样做,你一定能对付得了他。”

“你知道吗?他正春风得意,已经内定他为三处处长……”

“不行!”方韬突然打断潘漪的话,“他不能去三处。”

“为什么?”

“这你比我清楚。你要设法让聂晶本人婉谢委任,这,使你为难,可是,唯有你能办到。我,拜托了!”方韬说得很急。

潘漪跌入痛苦之中,唉,想不到错走一步,却将自己推入十分尴尬、困难的境地。她自信仍深深地爱着文谦,却又得虚假地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而这,又正是出于对文谦的爱。啊,爱情竞这般充满矛盾,这般复杂,这般微妙。自己的失足,是聂晶所依附的反动势力胁迫的结果。如果说,自己过去对这个反动集团的憎恨比较空洞、浮浅的话,那么,今天,随着她对一些内幕的了解,可说是已经变得实在得多,深刻得多了。自己错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而要想弥补失足所带来的悔恨,也只有用自己独特而无奈的方式去做。

他们就这样走着,谁都没有注意时间,不远处,传来卖夜宵的小贩“橐!橐!橐!”的木梆声,方韬像被提醒似地说了一句:“该回去了吧!”

潘漪却没有停步,她一手紧紧地箍住方韬的腰,一手将他的手紧紧握着,生怕他离开似的,方韬有点不解,路灯下面只见潘漪脸色刷白,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他忽然变得身不由主,随着她转入靠近成贤街的一条陋巷,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是一家很小的旅社。

“潘漪,你……啊,不行!”方韬似有所悟,往后退着。

“你就不能陪我再坐一会儿吗?”潘漪凄然地一笑,“我对上官烨说去镇江看表姐,下午就离开厅本部了,在这儿订了一个房间。多么难得的一个夜晚……”说着,她嘤嘤啜泣起来。

“潘漪,为什么要这样呢?”方韬忙把她拉到阴影处,他想责问,可声音却显得无力。

“文谦,我,始终是你的人啊,从几年前石鼓路的第一次相遇,我就这么想的。”潘漪泪花闪烁地凝视着他,“我有错,我认了,难道你就不能宽恕我……”她倚在一堵围墙上,说着说着。竟难以支撑地滑倒在墙脚。

“潘漪,潘漪……”方韬的心中像有大潮叠涌,潘漪的话使他的思想倏然闪回到昔日那窘迫的,险遭汪伪特务逮捕的时刻,潘家父女原本是有恩于我的啊!况且,她和自己的确是夫妻。他像是进入了梦幻,终于扶着疲弱的潘漪进入旅社,又进入一间清净的房间。

潘漪的双眸忽然变得流盼溢彩,门刚关上,一双火热的,细长的手臂搂住了方韬的脖子,她抬着头,眼眶湿润,急切地说:“……怨你,爱你,有愧于你,又有求于你,文……谦……”说着,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将方韬猛地拉到自己身上,那高耸、微微颤动、令人神魂颠例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脯,芳唇就势凑了上去,饥渴般地一个劲地吻着,方韬的双臂圈成了半弧牢牢地搂着潘漪,忘情地回吻着,理智和感情在一起的时候,理智往往最后成了感情的俘虏,他儿乎毫无反抗,像得了疟疾似地,浑身发抖,牙齿打战,语无伦次地低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话:“别这样,漪……真的!别这样,我,你……不,别,别做这种事……漪……你,你……别折磨我……放开我,放……”

“亲爱的……”潘漪如痴如醉,他的抗拒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一股热流在他们身体内奔涌着,他们彼此融化了……一切都无以形状,大海之所以大而无以形状,爱之所以热烈、深厚面无以形状。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他翻了一个身,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倦慵。“下流胚,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忽然,从他心中冒出一个声音,无情地斥骂着自己。

他再也睡不着,爬起来拽亮了灯,身边的潘漪还在睡着,灯光下,她的面孔是那般动人,两颊的泪痕清晰可见,嘴角微张,闪着不加掩饰的满足的笑靥。可方韬心底突然萌生了憎恶,他恨这个诱惑他的女人,他更恨经不起诱惑的自己,他拨衣坐着。“要不要把这告诉夏雨?怎么启齿怎么说……”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直到天亮,乘潘漪未醒,像小偷般慑手慑脚地蹓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