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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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方韬的不期而至,使夏雨猛然一惊,莫非二厅方面发生了异常情况?而让人挠头的是,这会儿,鲍山也正在客室坐着,方韬推门一只脚刚踏入屋内,鲍山像碰上一股反弹力似地倏然站立起来,目光嫌恶地一扫,夏雨见状,遗速走过去,执着方韬的手,向鲍山介绍:“喏,鲍山,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表弟方韬。”

“哦--”鲍山铁板的面孔顿时松弛开来,撸了下香云衫长袖作了个拱手札,“方先生,幸会,幸会!”说着兀自坐下。

夏雨侧身站在窗下,转动着思绪,考虑如何处置眼前这复杂的局面,不期然,一掉头,见户外几十码的地方,有个人藏在一株大槐树后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望。他飞快地向方韬递了个眼色,方韬一个斜乜,惊得几乎跳起来,啊,是丁宗威!但碍予鲍山,他不便开口,只是朝夏雨点了点头。

夏雨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他明白,方韬一准被盯上了,而且因此将他的住处暴露,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他心中涌起莫名的恼怒,可是,鲍山就在眼前,他不能发作,表面上,他乐呵呵地招呼妻子毕平给客人沏茶递烟,暗中却在盘算着对策。他悄悄地推开半扇窗帘,见那人已来到门口,于是疾速返回,在鲍山耳边叽咕了一句。鲍山动作利索地一掀门帘,穿过走道,闪身出了大门,恰好与那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转身拔腿想跑,却让鲍山一下扳住肩胛动弹不得。

“说,干什么的?”鲍山闷雷般的声音喝道。

“随便遛遛,随便……”丁宗威眼神闪烁不定地打量着鲍山,从装束看,鲍山一身便服,不明身份。丁宗威心中猫抓狗吠,急于要摆脱被动,他用力地把鲍山的手一推,声音像从牙缝中进出似的,“你要予什么?”

“干什么?”鲍山重复了一句,“走,跟我到局里去!”

“局里?啥鸟局?啊哈哈哈……”丁宗威放肆地笑着。

“啊呀,这不是宗威吗?”正说着,方韬和夏雨已来到门外。

霎时,丁宗威的脸色红白错杂,他怔怔地问道:“老方,他们是……”

“这位是我表哥,夏雨,夏世雄的……”方韬介绍道。

“啊,知道,知道,相见恨晚。”丁宗威已不再慌乱,熟稔地应酬着。

“我,鲍山。”鲍山拍了一下胸脯,“保密局的!”他瞪着一双大小眼,“你是做啥买卖的?”

“二厅的!”丁宗威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哦,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一家子人罗!”

鲍山敞开嗓门大笑不止。

“走,屋里坐!”夏雨乘势邀丁宗威进屋。

丁宗威脚步踟蹰不前,他省悟到自己的孟浪。开初,他出于向黄达吾邀功的欲念,从蛛丝马迹入手,想对方韬来一次“突破”,这样,当方韬一早离开宿舍之后,他即从值班司机那儿借用了一辆美式吉普,盯上了方韬,这种草绿色的吉普,南京街上司空见惯,他料想,方韬心眼再多,也不会注意的。

他将吉普开到紧靠保密局的一块空地,手脚做得不招人眼,一副公千的派头。他坐在驾驶室,戴着墨镜,瞄着方韬向一处民房走去。稍息,这才悄悄下车,壁虎一般贴着墙跟紧紧尾随着,直到看着方韬进了屋。

丁宗威的心狂跳不已,他迅速作出估量,方韬怕是来找什么人的,他叮嘱自己,务必避免跟方韬见面,但又要看清方韬跟谁在一起,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喉结忽隐忽现动弹不息,恨不得将奢望中的猎物一把捉住。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冒出一个鲍山,那架势、神情,尤其是胸前那箭穿和平鸽的徽章,竟是半点不假。丁宗威的情绪,刹那间一落千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种种猜测和判断。心想,单凭几句梦话焉能怀疑方韬?即使他制造了一个“梦境”,但他能告诉我,足见其为人的坦诚,而我却借此落石下井,反显出心中有诈。他不免生出几分内疚,见夏雨殷勤相邀,窘迫中,哭笑不得地欠身说道:“兄弟公务繁忙,只是顺路经过,见方兄在此迸屋,且住步招呼,不意骚扰了诸位雅聚,见谅,见谅。若不嫌弃,改日我定来拜访,再见。”

“喂,伙计,”鲍山鹰爪般的手“啪”地落在丁宗威肩上,“门牌号码记清了吗?明瓦廊71号,想来时,捎个信,哥们我一定奉陪。”

“那是,一定的,一定。”丁宗威脸上谦笑着,转身走了。

稍顷,鲍山也因保密局例会告辞。

屋里只剩夏雨和方韬,梨木茶几上的老式座钟悠悠晃动着钟摆,发出沉闷、单调的声音,两人仿佛置身在北极腹地,空气骤然变冷,板结似地没有一丝活气,他们谁也不说话,夏雨单手托颚站在一角,背对着方韬,像把他遗忘了一般。方韬的心仿佛坠上一块铅锭,一个劲地向下沉,他几乎承受不住这般压力,吃劲地从方凳上站了起来靠近夏雨,乞饶般痛苦地喊道:“夏……雨同志……”

“你说说,”夏雨箭矢般的目光逼视着方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韬重又回到方凳,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吓懵了?傻了?哑了?说!”夏雨急步转身,抓住方韬的双肩使劲地摇撼着。

方韬斜乜了夏雨一眼,谈起周末茶话会,宿舍调整,说梦,直到今天的贸然行动。

“说梦?哼,亏你想得出……”

“起初他说我会讲梦话,可我从来没有这个毛病,但我怕万一,这睡梦中的事谁能担保,我变得将信将疑。”方韬的声音又低又弱,“其实,组织上应当派一位各方面都比我成熟的同志去二厅……”

“成熟?如果我们的同志个个是成熟的,那么,革命早就成功了!”夏雨强压住火气,“方韬,你是不是有点胆怯了?”

“这是您的错觉,”方韬猛然抬起头,眼睛瞪得浑圆,“如果说,在投身革命的最初日子里,我也曾有过胆怯,那么,经过斗争的锤炼,我敢说,自进入二厅的第一天起,就已把生命置于度外。直到今天,我自信没有泄露任何东西。为了提防丁宗威,我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连我自己也有点说不清楚,怎么会出此下策?我,诚然是错了,”方韬气喘吁吁,显得那样地疲惫无力,“可我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仰和对组织的忠诚。”

“谁怀疑过你?”夏雨一把拽住方韬的胳膊,逼视着他,“我是指你今天的行动……你说吧,这是什么问题?”

“违反了组织纪律。我……”方韬摇着头一个劲地叹气。

“幸亏鲍山!在此,咱们以夷制夷,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夏雨说着掏出烟来,递给方韬一支,点燃后他连吸了两口,嘴唇上才荡起一丝宽慰的笑,“有鲍山在同没有鲍山在大不一样啊,这不,起码可以打消丁宗威对你的怀疑,反倒有利于你在那儿站稳脚跟。”

“丁宗威鬼得很,他会不会跟鲍山拉关系?”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夏雨在客室里兜着圈儿,“可鲍山是个重义气的人,而且,他跟老爷子的关系并非一般,这,你尽管放心。”

“那好,只是姚逸民的事至今仍无头绪。”

“查找姚逸民虽很紧迫,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目前,更为重要的是你要取得牢固的信任,情报,也只能见机行事。”夏雨急促地将剩下的半截烟抽完,“既然丁宗威已知道你准备搬到老裕德去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我去跟老爷子说。”

责备、愠怒、宽慰、启导、理解……这些都来自夏雨,看着夏雨那冷峻、清澈的眼眸,方韬的眼角像是有点发湿,他一转身跨出了明瓦廊7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