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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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国防部会议厅,外观上像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城堡。此时,门外面的空地上,排列有序地停放着各式各样的轿车:深蓝色的别克,墨绿色的派克,草绿色的军用雪佛莱、老牌道奇、流线型的最新式奥斯汀,其中还有一辆十分显眼的三排座的灰黑色顺风。今天,站岗的哨兵一律改由尉官担任,从会议厅幅射到各处的通道里,五步一岗,三步一哨。他们面孔冷峻,高度戒备,仿佛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是眼睛,但他们的目光却时常情不自禁地越过所有的车辆,注视着那辆三排座的顺风,这是代总统李李宗仁的专车。可见今天的会议极端重要。

铺着墨绿色丝绒的长方形会议桌顶头,过去属于蒋介石的高背坐椅上,李宗仁像尊木偶似的凝然不动地坐着。在他左右两侧的首席,分别是国防部长何应钦和参谋总长顾悦同,而白崇禧、汤恩伯,胡宗南、周至柔等党国赖以支撑的赫赫战将也都在座。

“……遵照何部长和顾参谋总长的指令,我们拟订了江防计划。”站起来说话的是国防部三厅厅长冯奇伟,他手执一杆镀镍的指挥棒,走到一幅邕大的江防形势图前,“我们的全部指导思想集中到一点,便是我江防主力应自南京向上下游延伸。”他的指挥棒左右不停地移动着,“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一段长江江面较狭,北岸支流甚多,根据厅提供的情报,共军征集之渡江民船都藏予这些多如脉管的河湾之内。至于江阴以下之长江江面极阔,江北又少支流,共军不易偷渡,可以不必用重兵防守。”

“是啊,”何应钦颔首称道,“如在江阴以下强渡,乃为兵家大忌,共军不会如此愚蠢。”

“这就是说,我军主力应以南京为中心,旁及上下游之狭窄江面布防。”顾祝同操着重蚀的涟水腔说,“我以为此乃知己知彼之一着妙计。”他转过脸,“李代总统,您看……”

“奇伟的话深合吾意,可以照准。”李宗仁惊异冯奇伟的计划竞与自己的构想高度一致。但他是个气度豁达的人,不愿就此即刻拍板,故他的话又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尾巴,“当然,将军们对这尽可发表自己的看法,如今,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集思广益……”

“李代总统,”京沪杭卫戍总司令,一级上将汤恩伯站了起来,“此方案有违总裁的意旨,绝对不行!”

汤恩伯的话,使将军们面面相觑,李宗仁的脸涨得彤红。汤恩伯的骄横跋扈在军界一向是出名的,可是,今天他竞公然当面顶撞代总统,显然他是有恃无恐,关于江防这一关系政权存亡的大事,汤恩伯一准是从溪口讨了令箭。李宗仁想到这些,感到羞辱和厌恶,蒋介石下野后曾口口声声地向他表示:“不论你要怎么做,我总归支持你。”可事实上,却怂恿骄兵悍将处处掣尉,真个把他当作傀儡使唤,但他也是行伍出身,有过台儿庄血战的辉煌业绩,他是经过民选的副总统,又按宪法规定的条文接任代总统的,他凭什么要受制于人!此刻,李宗仁周身的血液像熔岩翻滚,他想严厉斥责汤恩伯一番,如这个矮胖将军再度抗上,他甚至可以行使宪法赋予的身兼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的权力,将其免职。但在最后一刹那,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除了桂系武装,自已尚可调遣之外,蒋的嫡系将领根本不听他的。大敌当前,党国之命运全系于江防之一役,他不能因一时的气忿丽引起内讧,他亦知道去年竞选副总统对,蒋曾有过暗杀他的预谋。如今,特工头目依然是蒋的人,他不能不加防范溪口,浙江奉化溪口镇,蒋介石的故居,他下野后,一直在此遥控指挥一切。

处处小心。何况,刚才自己亦是倡导集思广益的,于是李宗仁再一次在将军们面前显示了自己的涵养和厚道。

会议厅里静穆得像灵堂似的,将军们一言不发,像等待李宗仁发表主导性的意见,又像等待着汤恩伯把话说完。

“依我之见--”汤恩伯似乎无视会议厅的反应,他转身走到江防形势图前,冯奇伟将指挥棒递给他,他却盯了冯奇伟一眼并未去接,而是伸出香肠似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着,“我军应把主力集中于江阴以下,以上海为据点集中防守。至于首都之上下游,只需要少数部队策应。”他返回座位,扫了一下与会者,“我的意思,不知诸位听明白了没有,简言之即是守上海而不守长江。”

“恩伯,共军是把长江当作马其诺防线进攻的,”何应钦的疑惑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着,“而你却效法苏俄的斯大林格勒大血战,我意还是慎重为好。”

“何部长,”何应钦是汤恩伯的师长辈,汤恩伯的口气才稍稍注意了分寸,“我赞赏苏俄将帅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上的天才。但是,战争,不是模仿,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我要创造!”

“恩伯,请冷静一点!”何应钦摆出总裁同窗的威严,“你的‘创造艺术’应当建筑在首都战略地位的基础上,你是不是愿作进一步的说明?”“我不想再说什么!”汤恩伯连头都不抬补充了一句,“不过,这绝不是汤某之私见。”

“我以为不可。”文雅的冯奇伟忽然站了起来,他并不看汤恩伯,却注视着李宗仁,说道,“汤总司令所议无异于自杀,从战略上考虑实属下策。”

“冯奇伟将军,”汤恩伯调侃地,“您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好,我直说吧,这是总裁亲自向我说的。”

会议厅里霎时出现一副众生相,有的瞠目结舌,有的悠然垂脑,有的嘁嘁喳喳,李宗仁却跟白宗禧交递着忧愤的眼色。

“但就战略战术而言,”冯奇伟像横下一条心似地要把话说尽,“我想,不论中外军事家,都不会认为弃长江而守上海为良策,”他直视着炙手可热的溺恩伯,“在李代总统、何部长、顾参谋总长都同意三厅的作战方案,你何以独持异议?”

“我不管这个那个,总裁吩咐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

汤恩伯把帽子脱下朝桌上一掼。

李宗仁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就像被血水浸泡过取出来似的。

“总裁已经下野,你还拿总裁来压人!”冯奇伟毫不退让,“照你如此布防,不啻是开门揖盗,如南京一旦失守,你负得了这个责任?”

只见汤恩伯豹眼突出,两颊飞红,“叭”地把桌子一拍,冲着冯奇伟吼道:“你冯奇伟什么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先枪毙你再说,”说着,他把面前的文件一抖,刚抬起头来,却又瞧见端坐一旁,脸色发白的廖省三,他知道廖省三与冯奇伟交谊笃厚,便进一步借机发泄,“还有你二厅,谁都不放在眼里,连我向你要人都不给。可你二厅尽出事,仅这半年,兜是DBA失灵,继之一名处长投敌,又是潜伏组失去联络……我可以断定你那儿有匪谍,而你这个官却做的很稳,一个小小的上校,谁撑你的腰?”说着,气冲冲地出了会场。

廖省三耷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冯奇伟又羞又恼,匆匆拾掇着一叠资料;“这还能干下去,这还能干下去?我辞职!”

整个会议厅像被捣毁的马蜂窝,哄哄然一片骚乱。

茫然不知所措的李宗仁,先是重重地拍着高背坐椅的扶手,后又环视着何应钦、顾祝同和白崇禧等,苦笑一下,说道:“诸位,既然我还是代总统,并领衔陆海空军总司令,我理应负起自己的责任。现在,我宣布:一、江防计划系维护我党国安危之头等大事,由三厅细加斟酌修订后报我。二、首都重要机关、工厂、学校等旋即作好‘应变’之准备;三、宪司、警厅切实负责维护好社会秩序,四、重要军情文书档案,由二厅负责即刻转移或销毁。”李宗仁的话,只字不提刚才的一场冲突,说完,兀自离开会议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