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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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京市铁路的小火车,“哐当、哐当”从四牌楼那边开来,浓黑的煤烟像团团云影在都市上空缭绕,慢慢淡化得无影无踪。

这条铁路始建于清光绪三十三年,为张之洞督办江南的实绩之一,在全国都市中也是独一无二的。铁路自下关经金川门入城,经三牌楼、丁家桥、鼓楼、成贤街、林森路、中正街迤通向南,出雨花门达中华门外与江南铁路衔接。它不独改善了交通,而且为南京这座历史名城,增添了一种现代文明的风情。因为它运行快,票价又贱,一般市民与公教人员都喜欢乘它。这会儿,它刚在林森路停下,便有数十名旅客蜂拥着朝各节车厢跑去,方韬也夹在当中。待最后一名旅客跳上踏板,小火车又“哐当、哐当”闷声闷气地履行起自己的职责。

方韬刚上车,只见车厢过道里打横站着两名宪兵,正挨个检查旅客。今天,他穿了一套咖啡色法兰绒西服,正挤着往前走,忽然宪兵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猛然将他扳转过来,目光像刺一般落在他的脸上,他怕误了事,冷峻地扫了宪兵一眼,遂掀起西服衣领的一角,露出国防部的证章,宪兵连忙打着哈哈,使劲拽开挡着他去路的旅客,为他开道。他压根儿没当一回事,一径向前,来到五号车厢的尾部,见一扇紧闭的门上挂着“列车长室”的小木牌,他略一迟疑,不见宪兵的影子,这才“笃、笃笃”敲了三记,门闪出一条缝,夏雨正坐在里面,细长条的列车长廊绝友好髋笑了笑退了出去。隧手把门锁上。

“方韬,”夏雨站起来,一把拉着他的胳臂,紧紧地抱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凝睇着,眼圈里罩着一稀少见的红晕,方韬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老夏,您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方韬自己极不愿意将这层纸捅破。

“你都知道了?”夏雨也变得格外小心。

“您是指谁……”

“这,还用问阕吗?”

“啊,潘……”无声的泪夺眶而出,方韬把脸转向窗外。

“我曾经把她看成一只苍蝇,可最终她依然是一名战士,一个有缺点的战±,战士啊!”夏雨又一把握紧方韬的手,他的眼里也泪花莹莹。

窗外都市的景象依然如放,满目是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奔忙的车辆,熙攘的人群,令人震聩的各种声浪,杂沓、纷乱,有如夏雨的思绪。他同样不能自抑,但是,无论是道义,是责任,或是他跟方韬的友谊,都促使他一定要进行这场难过的、感伤的谈话。他不再犹豫,注视着方韬,说:“人是复杂的,认识一个人,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不那么容易啊,方韬,我知道此刻你心里很悲伤……”

“不!”方韬鲁莽地挣脱夏雨的手,“你不必安慰我,我需要的是事实真相,真相,我要知道她是怎样牺牲的?”夏雨忽然觉得自己的劝慰是那般乏味,无力。而方韬渴望的是单刀直入的交谈,但他却想先弄清方韬的消息来源,他问:“你是怎么晓得的?”

“噢,--”方韬蒙着脸沉吟良久,这才从火山喷发般的激情中沉静下来,“是廖省三告诉我的。”

“哦,是他!”夏雨不无惊诧。

“事情得从二厅的打架说起,”方韬详尽地谈了最近国防部大院里不寻常的变故,“通过这件事,廖省三像是加深了对我的信任,我相信自己的这种感觉。但他让我看报,却又清楚地表明,他始终对我放心不下。我心痛如绞,可我在廖省三面前却显得幸灾乐祸。啊,做人,尤其是做一个地下党人可真难!”方韬声音苦涩,“事实上,让我不去想她,办不到。这一年,我怨恨过她,鄙视过她,甚至羞辱过她,而我所以如此,不就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吗?不错,她软弱,她幼稚,她缺少实际斗争的锻炼,终于走错了一步。可是,”方韬撕扯着头发,“在这个世界,她只度过了二十三个春秋,就这样走了……”

“方韬,”夏雨把他的手从头上拉开,“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你要冷静下来,”小火车靠站,离站,又靠站,又离站,对他们来说却毫无感觉。

“给--”夏雨递给他一个纸条。

方韬将纸条展开,噢,潘漪的字,上面留有斑斑泪痕,他默念道:

文谦:

请再一次原谅我玷污了一个CP的荣誉。我是一个心缺一角的人,可我一直想把这一角补上,这,你是知道的。我一直背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它是那样地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我愿继续背下去,那怕十年八年,甚至三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只要能赎回我的罪愆,寻回你的爱。但突然发生的情况,使这一切成为永远不能实现的遗憾。忘掉我吧,走你的路……我就要回到父亲身边去了,在那幽冥的世界默默地为你祝福。

“啊,啊,”方韬像一头被射中的猎豹,蜷缩在坐椅的一角,动弹不得,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现在该轮到我心缺一角了,该轮到我背十字架了……”而他的整个思维却变得汹涌激越,想得很多,很久,很远。他不禁想起那天舞会中间,他差点掴了她一个巴掌,事后,他有过后悔,只是没对任何人说,他甚至伸出右手细致地辨认着,发出“方韬啊方韬,这是你的手吗?”的强烈自责,他又想起那个柔情缱绻,令人销魂的夜晚,那惊心动魄的情爱的迸发,可翌日未央,当潘漪嘴角仍漾着甜蜜的微笑,他却怯怯地,小偷般溜了,他还想起丁宗成外放的第三天,他和她有过一次接触,在九华山的密密的松林里,那次,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把脸凑过去,目光乞求般地望着他,希冀得到他灼吻,可自己却躲开了,她热泪迸溅,一句话不说,手绢绞成麻花状,在嘴里咬着,不让哭声露出来……噢、唔,胆小鬼、假道学、伪君子!方韬在心中一个劲地诅咒自己。良久,他直愣愣的目光转向夏雨:“您知道她的最后时刻吗?”

夏雨慢慢地点了点头:“你是知道的,她所以在二厅蹲下去,完全得力于上官烨的庇荫,上官烨出于一种对亡友的顾念和对她身世的恻隐,想把她带走,而是她自己作出了留下的决择,我想这大概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的失足。上官烨临走前,完全有可能把她托付给廖省三。但廖省三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一定怀疑到潘漪在一些事情上可能起的作用,为了防止类似事情的再度发生,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隔绝。正好,汤恩伯向国防部要军情人员,廖省三便来了个顺水推舟。”夏雨眯缝着眼,用手掌不停地搓摩着下巴,“时间看来相当紧迫,她终于未能与你见上最后一面。她到了常州的京沪杭总司令部后,被分在情报室的文书股,具体任务跟在二厅时差不多,她很快取得了上司的信任,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是她的机智、颖悟?也许,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三天前,情报室让她和两名勤务兵一道,将一份文件专程送往驻防上海的五十一军军部。在火车上,她贴身掖着公文包,阖眼仰靠在软座上,像小憩一般。其实,她一直在转脑筋,车过昆山,她进了厕所,随手将门栓了,急不可待地将火漆封口的大信封‘哗啦’撕开,她惊吓得血都快凝固了,原来,这是一份《大上海保卫战形势图》,街道,工厂、民房,租界,以至郊区的村庄、铁路、公路、河滨、堑壕,碉堡、鹿砦……密密麻麻,绘制得相当完备,具体,上面还清楚地标明了从营到军部驻防的地址。她想把这张地图交给我们,但毫无办法。最后,她想跳车,可是,厕所玻璃窗有铁栅栏,看一眼,她几乎绝望了。但她不甘心,伸出手去试一试,她惊异地发现这栅栏是木头替代的,估摸是铁路局为了疏散大批人员,而将旧车厢加以装修的,漆了一层锌粉,乍一看,真能被糊弄住人。她想用手折断,力气太小,不成,这才想到用脚,‘咔吱’一声,栏杆断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好紧张,好害怕。但她在厕所待得时间太长了,不断有人来敲门。不好,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延搁了,她紧紧抱着公文包眼睛一闭纵身跳了下去。她究竟怎么想的,是返回南京找二厅,找老裕德?还是昆山或上海有熟人?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反正,她昏迷了,等她醒来,已被押在五十一军的禁闭室内。也是无巧不成书,看押她的一名政训处的少尉,正是我们的‘关系’,他曾设法营救,但终因汤恩伯第三天前去五十一军军部视察,闻讯下令就地枪决,‘关系’措手不及,只带出了她给你的信,当然,事情的整个经过,是潘漪亲口告诉他的。”夏雨活动着自己的舌头,以生津的唾沫滋润着干燥的喉咙,无限感慨地,“一个奇特的人生,她以自己的死而回到了我们的队伍……”

“啊,漪,我的亲人,我的同志……”方韬勉力抬起耷拉的眼皮。

“对,对啊!”夏雨沉重地说,“她的错误是个客观存在,但,直到她死,我们未发现任何一个跟她接触过的同志被捕,她没出卖宜城的党组织,更难得的是,她以自己的行动掩护你,帮助你,支持过我们的事业。这样的人,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在革命队伍里,并不是个别的,我们不能以偏概全,难道因为她有过失足而否定她?难道不应当叫她一声同志吗!”夏雨眺望着窗外春天的景色,像陷入沉思,他缓缓地嘘出一口气,“这同志二字,绝不是廉价的奉送,而是对她恰当的,公允的评价啊!”

“这话一直是我所期待的,夏雨,谢谢您。”方韬从萎顿中振作起来,目光炯然。

“不用谢我,这是组织的意见,”夏雨很是激动,“可以告诉你,市委研究这件事时,曾有过争论,有的人坚决反对把潘漪作为烈士,甚至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右倾机会主义,污损了党的肌体的纯洁性,情绪激动得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最后多数人的意见占了上风,我刚才所说的,都是吴浩同志要我说的。”

“晤,是这样,”方韬眉眼闪现宽慰的笑,“您不说,我自然不便问,我怕因此而被作为阶级意识模糊,怕说我缠绵,划不清界限……”

“哦,嗬嗬……”夏雨说道,“有人说,我们共产党人是铁与血构成的,不对,我们不是俾斯麦,我们的肌体里既有铁与血,还有灵与肉,二者缺一,都不能算作共产党人。否则,人民将拒绝我们,历史将贬损我们……”

“笃、笃笃……”有人敲门,列车长露了个头,“到站啦!”

不一会儿,“隆咚”列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停靠在雨花台车站,夏雨和方韬裹在最后一批旅客中间,出了站台。他们越过铁路路基向山坡走去,虽说离清明还有一些时日,但已有三、五成群的市民、职员和商人前来上坟,白色纸幡压在坟包上面,星星点点,随着轻柔的春风飘拂,天地间充塞着一股凄恻、阴冷的气息。两人默然走向东冈,在一棵蓊蔚的马尾松树下伫立片刻。山洼处有一丛红灿灿的迎春花,夏雨走过去折了几杆带花的枝条,编成了一只小小的花圈。方韬激动地睨了睨夏雨,随着他登上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崖,夏雨将花圈轻轻放下,两人并排站着,向着东方,向着上海,深深地鞠了三鞠躬,虔诚地寄托着绵绵哀思……野祭之后,他们冒着瑟瑟冷风和蒙蒙细雨踏上归程。

“人们是不会忘记她的,不会……”夏雨兀自说道。

“不过,”方韬迟疑着,“我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担心,我担心将来会有人在她身上泼血污。”

“嗯,这是可能的,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有过肃清AB团、审干扩大化的不光彩记录。我甚至想,说不定有一天,有人会把你、我和她说成一路货色,但这没关系,我们只要问心无愧,时间的过滤器会将一切假象、冤屈予以澄清的。”夏雨达观地冲着方韬笑笑,“好啦,我们不谈这个。如今国民党政权已在苟延残喘,我琢磨,城头换旗指日可待。你可知道,连父亲都说‘老蒋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咧。不唯如此,他还告诫徒子徒孙积善积德,见机行事,万不可坑害百姓,违逆天理……”

“姨父本来就不是一个木讷的人。”方韬欣喜地说,“我想,你也没少做工作。”

“我算啥,如果没有百万大军压境的大背景,我们将会困难得多。”夏雨的目光灼灼有神,“目前,除非是最顽固的死硬派,敌人营垒正在剧烈的动荡,这也正是进一步拓展局面扩大战果的有利之处。”

“所以我想,关于人事档案一事,得抓紧进行。”方韬说。

“条件一定要成熟,千万不要在最后的关头出事。”

“这我明白,”方韬边走边说,“目前,我跟人事处三股的赵磊混得很熟,也是潘漪把他的底告诉我之后,我才去接触他的。人事档案与卡片册籍就是他管的。”

“说说他的情况。”

“此人曾是少校,因为宿娼、聚赌,惹得娼妓、赌徒跑到二厅来闹,上官烨恼怒之下,将他从七处副处长降为一处中尉科员,廖省三明令他不得涉猎任何人事任免事项,因此,他一直怀恨在心,但又不敢声张,像是得过且过。他曾向我透露,藏有几根条子以作应变之用。”“要抓他的弱点。”夏雨说,“三股一共多少人?”

“七八个,情况不一。”

“注意时机的选择。”

“嗯”方韬应道,“最重要的是档案柜的钥匙到手了!”

“怎么搞到的?”夏丽问道。

“她从聂晶那儿巧妙地得手,而后复配的。”

“啊,潘漪同志……”夏雨摇摇头,哀惋地说道,“太可惜了,真正认识她迟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