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院里鸦雀无声,似是凝滞了一般,她面上带笑,大方得体:“圣上是客,请里屋说话。”
南宫珏不放心的蹙眉,她眸光掠过他面上,只是微笑,他神色才稍稍缓了缓,冷烈看他两人“眉目传情”一咬寒齿:“好,朕倒要听听你说什么。”
本是一间接见客人的花厅,因是婚嫁之喜,屋内红幔高悬,亦是带着几分喜庆,她身上凤冠霞披,环佩络缨,每走一步碎玉之声碰撞悦耳。
身后的侍卫关上门,南宫珏一身红衣的立在门外守候。
冷烈低声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严守消息来到京都,便是为了嫁他,若不是邵郡郡守速通消息,我当真被你们蒙在鼓里。”
当时严守消息,却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阴差阳错……
她背着他立在靠墙的条案前,似是仔细的看着案上放置的豆青釉加白青花凤穿花瓶,那样复杂繁复得纹样,只看得眼睛发涩,闭了闭眼才轻声道:“还有一层,你怎不说出来,我曾见过袁相,可他却未告诉你。”
他蹙眉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笑道:“我们不该在一起,即便勉强,也不会受到衷祝。”她回身看她,凤冠下笑容恬静而诚挚:“还是那位王女适合你。”
他身子一震:“你都知道了,我并未想过立她为后,你若是因为她……”
她无声笑起来:“怎么会,我不过与将军商量好了,他答应我会将兵权还给你。”
他脸上一寒,只不知是惊是怒,声音似是从胸腔里嘶吼出来:“代价是你嫁给他?”他眸中一深,已有悲意:“你当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她肃声相劝:“你何曾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若放开兵权,你为何不放了他。”
“你真信他。”
她倏地住口,半晌才斩钉截铁道:“信!”
他看着她无声笑开来,森寒露齿,似是一头被惹怒的豹子:“朕却不敢信他!”他额上青筋暴起:“你可知道,朕略有疏忽,这江山便不姓冷了。”
她看他情绪激动,不敢硬碰,缓缓别过头去,低声道:“我会帮你看着他。”
他惊愕看她,怒极反笑,气道:“这与你无关,和我回去!”径自过来捉她手腕,她似早有准备,闪身躲开,转过身来,她已手握匕首抵在颈上,白匕削铁如泥,她只需轻轻一刺,那尖刃里颈上之隔半寸,她着扬下巴轻轻后退:“你生气也好,恨我也好,我必须护着他。”
他身心巨震,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以死相逼,他握紧了拳,眼里渗出血丝来,一字一句从齿里挤出来:“为什么?”
她白着脸后退:“我欠他的,一定要还上才安心。”
“好,你好!”他叠声几个好字,脸上竟再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冷笑:“你自求安心,便这样折磨我。”他脸上愈见决绝,转身便要推门出去,她心里如何不是煎熬,只怕他这样一走便是反目成仇,心里慌乱之极,忍不住几步上前,正要开口,他却猛然转身,她惊觉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她手中匕首,将她击晕过去,她身子软软扑过来,他伸臂将她接在怀中,她头上的凤冠簌簌颤抖不停,神情却是安静,似是没有方才的争吵,她这样听话的伏在他怀中睡着了,他心中一柔,抬指拂过她苍白的脸颊,低低呓语:“任凭你怎样,我却不敢再放手了。”
听到屋内久无动静,南宫珏破门而入,便见小弥伏在冷烈怀中,身子软若似是风中弱蕊,荏弱无力,脸上微微一白,冷烈倒是从容,缓缓抬起脸来,锐目扫过四周,方才嗤笑:“朕可没准你们进来。”
无圣谕擅自闯进来可不是条大罪,南宫珏略略迟疑,方才哑声道:“拙荆不知礼数,只恐惊了圣驾。”说罢自然的要过来扶住小弥,冷烈广袖一福,冷冷道:“尚拜了三礼便称拙荆,只怕也太早了。”
南宫珏稳稳立在门前,亦是冷笑:“臣的婚事是陛下亲笔御赐,如今圣上想出尔反尔么?”
冷烈微微眯目,似笑非笑道:“天子金口玉言,你知道自己说什么么?”
南宫珏微笑道:“那便请皇上允臣和拙荆完成婚礼吧。”说着暗自用了力伸手过来,冷烈亦是阻挡,一瞬间几招较量已过,南宫珏毕竟不敢太张扬,不甘收回手来,冷烈看也不看他,揽了小弥疾步出来,却见院内众人不知何时被赶出去,空荡无一人,身后南宫珏一个眼色,四处伏兵呼啦围上来,个个手持长矛,却是家丁服饰,并不敢太接近,隔着适当的距离挡住冷烈的去路。
冷烈望着众人不觉弯唇笑起来。
小弥,你若看到这阵势,还会如此信他么?你所见到的南宫珏,不过是个表象罢了。他那好看的外皮下,是头窥觑江山的狼啊。
他只将小弥的身子圈紧了,她颈上无力,只将头枕在他肩上,微微斜了一个角度,他低头将她扶正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的温柔而细致,似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他才抬起头来扫视四周,负手立在中央,眯眸含笑:“卿这是在做什么?”
家丁们被他一扫,竟情不自禁后退半步,南宫珏陡然身子一僵,半晌才道:“请圣上放开拙荆。”
他讶异挑眉:“太后病重,需找个亲近的人来为她吃斋祈福,也是为卿积德。”眸光一闪,脚步声整齐踏来,玉宇已经带领羽林军从后面包围上来,府院里顿时些微慌乱,冷烈这才笑看南宫珏:“卿竟不愿意么。”
这样大一个台阶扔过来,拒绝也太不明智,对天子兵戈相向实在说不过去,极力才将胸中恶气压下去,眉间美人痣殷红似血,幽幽散发暗芒,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缓缓开口:“臣不敢。”
冷烈笑道:“朕素知卿仁孝。”府内家丁再不敢拦,径自让开一条路,冷烈冷冷扫一眼众人,大步而去。
袁副官靠上来,低声道:“太后何时病重了。”
南宫珏盯着冷烈背影讥讽嗤笑:“咱们这位圣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向来不错。”
袁副官迟疑:“那夫人……”
他狠狠将身上的喜衣扯开:“宫里的言官可不是吃白饭的,碍于皇家体面会放回来的。”他这才压了压火气,道:“让宫里探子盯得紧些,这么出了宫竟无人来通禀!”袁副官忙称是。
混沌的意识陡然清明,她猛地睁开眼来,一个巴望着她的身影吃了一惊,忙退开身来,一下下拍着胸脯,失措道:“主子,您可醒了。”
她定睛一瞧,却是宋玉,正欲说话,却觉身上紧紧的难以动弹,低头才见自己被绑与圈椅之上,似是怕她痛,衣服与粗绳之间添了软绵绵的衾锦,凤冠也已卸去,只穿了大红喜衣,她一时无语,气道:“给我松绑。”
宋玉为难的立在一侧:“主子您渴了饿了奴才都可以答应,唯独这松绑……”他语气低下去。小弥冷冷而笑:“怎么,离了你几日,已经换了主子了。”
宋玉吓得忙跪到地上:“主子,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么,奴才这辈子都是主子的人。”
她咬牙道:“那就给我松绑!”
宋玉一垂头,跪在地上默默不语。小弥无奈软了声音:“你是怕我寻短见不成,放心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怎会这么想不开。”宋玉欲要说话,只听一人在殿外冷哼:“你若是又把匕首抵在颈前,他可挡不住你!”
小弥听那声音,气得别过头去,殿门口一张大漆嵌软螺钿描金山水人物纹屏风,他自那屏风后转出来,衬着黑底金丝龙袍,愈见冷凝深邃的眉目,宋玉双膝后挪,匍匐磕头:“圣上。”
他淡淡道:“起吧。”他一眼扫到她身上的喜衣,大红的颜色,只觉刺目,忍不住蹙眉:“怎么还穿着,快给她换了!”
宋玉对他的无名之火只觉仓促,迟疑道:“奴才这就唤弄晚姐姐进来。”
他似也觉得烦躁,若是换衣,便要给她松绑,宋玉也想到这层,灵机一动从榻上扯了薄毯围在她身上,将那喜衣尽数遮下,不露一点红星儿,冷烈的神色这才缓了缓,宋玉见状悄悄松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小弥见他这样自欺欺人,不由暗笑。
他目光何等敏锐,也知她为何所笑,讽道:“你倒是铁了心要嫁人。”
她抬眸逼视:“那么多人看着我与他拜了天地,皇上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他一口气噎在喉间,只被堵的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调稳气息:“我答应你不杀他就是。”
她道:“你这是哄我,他若不死,凭在军中的威望,随时都可东山再起,你能就这样放了他?只要还有劝他弃权的机会,我总要试试。”
冷烈气急:“这是我们君臣之间的事,你掺和进来到底是做什么!”
她抬头吼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他!”
他喘息片刻才道:“我不会放你走,也不允许你这样冒险。”小弥争红了眼:“你若够狠心,就捆我一辈子!”
他气结:“你……”
“圣……圣上!”
殿外传来赵正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弥争得面红耳赤,他亦气息不稳,烦躁道:“什么事?”
赵正答道:“玥族族长求见。”
冷烈未想一口否决:“不见!”
赵正迟疑半晌,方才又道:“他说有要紧事要说,关于将军夫人……”
他不禁皱眉,改口道:“让他在御书房里等着。”看了小弥一眼,转过屏风,再不见人影。
御书房里众人皆被凭退,唯见晴日泄了一地的寂静,伴着熏炉里那袅袅溢出的白烟,冷烈的声音沉着而迫人:“你可知此事若有半点差错是什么后果。”
回答的人声音清润好听:“若有差池,愿以在下以及族人颈上头颅奉上。”
冷烈似是不语,那人温温笑道:“只需陛下暂时忍耐。”
族长退去,冷烈踏着殿内光影出来,斑驳的一身,玉宇道:“皇上?”
他淡淡道:“派人跟着他,有什么动静随时回来禀报。”
玉宇一声“是”欲要退下去,冷烈突唤住他:“宇文。”玉宇恭敬的立在原地。他道:“朕本想着等你亲自开口。”
玉宇身子震了一震,下一刻已近跪了下去:“属下这就去柴家禄王爷府上提亲。”
冷烈默然,半晌才道:“朕让你受了委屈。”
玉宇声音已哽:“圣上对属下恩同再造,属下不委屈。”
冷烈低叹口气:“清郡主性子温婉,是朕的表亲,如今暂住老五府上……你们应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是。”玉宇默默一拜,躬身退了下去。
再见冷烈,已是晚膳过后,只听屏风后伊呀呀呀的孩童笑声,牵的她心神不安,宋玉七手八脚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来,又轻轻在她腕上揉捏,小弥一抬手,堪堪躲过他的指尖,宋玉垂头,无限委屈。
这时,冷烈已经抱着一个粉嫩的女娃儿信步走进来,那粉团一身粉色裹纱的滑缎,精致贴身的穿在幼儿身上,护着她柔嫩的肌肤,一双黑亮的眼睛频频张望,小手紧紧抓住冷烈前襟,小弥一见她,已不自觉的抢身过去,喜道:“菜芽!”女娃听到声音,挥着小手朝她张过来,她喜不自禁的抱过她。
冷烈挑眉笑道:“菜芽?难为你想出这样刁钻的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她抱着菜芽的手臂不自觉的收了收,菜芽似也觉出她的紧张,小脸一埋伏在小弥怀中。
冷烈强自压抑被自己孩儿忽略的失落感,淡淡道:“朕已封她平安公主,会由皇后亲自抚养。”
她身子一震,垂目道:“你要立后。”
他冷冷开口:“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她只抱紧了怀中稚儿:“我不会把菜芽给你。”冷烈嗤笑:“我到底是她的父亲,你连我自己的孩儿也不许我亲近,是否对我太残忍!”她抬起脸来看他,警惕道:“可你要把她留在宫中。”
“留在将军府我更不放心!”他偏过头去,缓缓道:“你若愿意,也可以留在她身边。”
她垂头,泪水簌簌而下,抱着菜芽的手却微微一松,菜芽似已经觉察离别,死死抱住小弥的脖子哇哇大哭。冷烈直直看她,终究被她脸上泪水刺痛,狠心道:“把公主抱开。”
侯在一旁的嬷嬷上前来,小弥却似护犊的小兽将她挡开,吓得嬷嬷不敢靠近,冷烈拂袖转身,背着她再也不看:“别忘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她身子一震,颓然松手,嬷嬷忙将菜芽抱过来,菜芽却是哭的更厉害,一声声似是扯着她的肉。
冷烈再不忍听,只吩咐左右:“送她回去。”
两个身穿宫装的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对着小弥一福,道:“夫人,请吧。”她诧异转头:“你要放我回去。”
冷烈负手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起伏:“怎的,不舍得了?”
小弥看一眼菜芽,一狠心随着两位嬷嬷出去了,那哭声缭绕耳畔不断,似是一声声化成刀子,狠狠的戳到她心头最柔软的地处。
南宫珏已在宫外等候,他换了轻便的红袍,远远望去似是缭绕燃烧的一簇火焰,一不留神能烧透半边天。他含笑朝她伸过手来,她有一时的恍惚,以前的岁月里,是谁亦有这样的动作,负手立在那里,眉宇含笑,包容一切一般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那样近,似是紧紧贴着那人心上。
手已经情不自禁的伸出去,这时一个青鸦色身影却猛然挡到她身前,截住她一只手的去路,才见是其中之一的方嬷嬷,正讶异,只听方嬷嬷含笑对南宫珏道:“回将军,夫人为太后祈福,重命在身,需吃斋净身,不得沾染半点男子碰触。”
南宫珏脸色陡然变了变,嗤笑道:“按嬷嬷所说,我们虽是新婚,却不能同房么?”
方嬷嬷显然见过大场面,不急不缓:“回将军,不止不能同房,只怕也不能同桌用膳。”南宫珏一张俊脸上已不掩饰的浮出怒意来,小弥忙扯了南宫珏的袖子,笑道:“回去再说吧。”方嬷嬷看到小弥攥着南宫珏袖子的手,欲言又止,她回头笑道:“嬷嬷请看,我们可是并未接触吧。”两嬷嬷无奈,南宫珏脸上这才浮现淡淡笑意。
她不由侧脸看他,他脸上轮廓柔和而精致,哪有半点将军的冷凝厉色,这样的人却握着朝廷里的大半兵权,似是握着皇家的命脉,他果真如她想的那般听她的话,将那些拼杀沐血得来的权力一一还回去么?
人在高处,都是身不由己。
她不知道答案,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