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一片静默,她眼中暖意渐渐凉下去,撇头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
宋玉身子只是伏在地上不语。
“你下去吧。”她觉得疲惫至极,四肢都没了力气,宋玉愕然抬起头来,眼睛水光潋滟,莹莹似要落下来,她竟这样毫发无伤的让他走,果真是恼了他,连罚他的心思都都没了,宋玉默然垂泪,企图挽回:“主子,奴才愿意领罚……”
她冷冷笑道:“罚你?谁敢罚你,你背后那个主子可是会心疼。”宋玉还要再说,她看一眼奶娘:“把他轰出去。”
宋玉脸上一白,奶娘忙过来劝他:“宋副总管,你先下去吧,帮主正在气头上……”她还未说完,小弥扬声一吼:“还不走!”
两人身子忍不住哆嗦一下,默默退下去了。
又过几日,冷烈大军直逼将南宫珏围困万安郡,南宫珏四面楚歌之下孤立无援困守孤城。冷烈班师回朝,商讨处置叛军事宜,百废待兴需休养生息,宫内渐渐有了喜庆之意,因内乱造成的损伤也在重修之中,朝内大臣职位调换……上上下下都透着股子新生的喜气。
小弥足不出户,却日渐烦躁。
金阕宫里下了懿旨,罢黜浅月帝妃之尊,降为庶民,移至废殿,依旧由蔺暻派人看管,小柯时常去看她,回来一言不发,只在那里发怔,她看着心里难受,偷偷嘱咐了蔺暻,“难产”一事,延后再说。
后宫空虚,朝中大臣纷纷递上折子循例选秀,冷烈以叛军未除,国本不稳为由驳斥回去,太后却也铁了心,给冷烈物色几个芳龄女子,留在金阕宫中。
下午时分下起雨来,红墙朱檐,庭院碧翠,均蒙了一层雨意,远远听着圣驾朝金琉宫里来,侍奉皇后的宫女来来往往,伴着雨声,只听极细微的欢笑声,小弥披着外袍抱臂凭栏出神,廊下小小的低浅圆翁,碧水里脉络分明的睡莲圆叶,被雨水一打,圈圈涟漪掀的莲叶不稳。
走廊蓦然闪进一个黑色身影,枝叶遮映,只见隐幢的轮廓,她不由直起身子看过去,冷烈也朝这里看过来。
如线的雨丝斜斜揽在天际,只见两人模糊零碎的眉目,她也不知怎样想的,竟是弯眸缓缓一笑,再一看对面已没了人影,正在失落,身体却被猛然拉进一人怀里。
熟悉的热度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力度,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嗓音沙哑低沉,伴着雨声沉沉吐在耳边:“可曾想我?”
她猛烈点头不觉泪流满面,泪水涔涔湿了他满襟,带着轻微的凉,死死环住他的腰:“对不起。”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
她曾经失去,如今,他好好的在她身边。
他笑的溺宠,轻轻抚着她的发:“傻丫头。”
雨下的似是大了,密密织成网,朱颜下雕廊画栋,男女相拥身影如画,渐渐也模糊起来,雨水打在青色的袍角上,清的似是浸了水的玉色,雨丝打湿了黑发,缭绕贴在若瓷的面上,愈显双眸如点漆,黑羽停在蔺暻身后,见他出神,轻轻唤道:“公子?”
蔺暻垂眸,好看的睫毛浓黑细密,形成好看的弧度,却难见他脸上神情:“黑羽,你说,如果事情就此止住,会不会是个极好的结局?”
黑羽一愣,蹙眉道:“公子……心软了么?”
“心软?”他有意无意的重复一句,似在咀嚼它的味道,“不。”他轻轻按了按胸口,紧紧攥住:“是心疼。”
很疼。
黑羽小心措辞:“恐是王女的关系……”蔺暻似是并未听见,兀自弯唇,含着一抹莫名的笑意消失在长廊尽头。
雨声转急,噼啪作响砸在窗上,小弥枕在他胸前,只闻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侧,光滑的肌肤上蜿蜒一道狰狞的口子,她越发爱哭起来,扶着伤口哭得昏天暗地,他哭笑不得,攥了她的指羞她:“菜芽爱哭也就罢了,你这个娘亲哭起来也不像样子。”
这样一个九五之尊,“菜芽菜芽”的叫,听着都滑稽,她扑哧笑出声来,伏在他胸口笑的花枝乱颤,他轻轻按住她的肩,由着她笑,待她笑够了,才低低在她耳边道:“宫里只剩了你一人,生子大任可都交给你了。”
小弥面色顿时涨红,故意转头不睬他:“太后不是给你准备了韶龄好女么,花苞的年纪任你采摘。”她心里犹疑的一句未曾说出来,不是还有皇后么,沉沉的滞在喉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了。耳上一热,才觉他在她耳上一吻,两人许久未曾近身,被他一吻顿时焚身似火,小弥脸色红的几欲滴出血来,不自然撵他:“不是还有公务么,快去吧。”
冷烈神色微敛,道:“似是几个细作混进宫来,我去看看。”他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眼里渐渐浮起笑意:“我晚上过来。”
她只觉热血都喷涌到脸上,呼吸都不顺起来,瞪他一眼:“知道了。”
他眼中笑意更深,理好衫子径自出去了。
窗外树枝被风雨吹得乱摇,殿内乱影似是挥动黑色爪牙的鬼魔,雨声中烛光一明一灭,吓得奶娘只拍胸脯:“哎呦,怎么刮这样大的风。”只听一声霹雳,照的殿内亮白,菜芽受了惊,哇的一身哭个不停,小弥忙抱起来哄她,奶娘看的心惊胆战,只怕菜芽的小腿不小心踢到她腹上:“帮主,还是老奴来吧。”
小弥抱给她,却听幔帐处一声轻微的响动,奶娘还在小声嘀咕:“小公主怎么哭啦,不哭不哭……”
她一手抓住奶娘的肩头,吓得奶娘身子一哆嗦,正要询问,却见小弥神色渐凝,奶娘跟着她的日子不短,每每处置人或遇上险情时皆是这般表情,心里咯噔一声,忙去捂菜芽的嘴,小弥将两人护在身后,将条案上摆着的青花瓷瓶握在手里,盯着帷幕处冷声道:“出来!”
帷幕下极淡的一点影子,随着窗外风声微动,她冷冷道:“出来,我若叫人,随时都有羽林军冲进来。”
想是这句话有了起效,却见一个黑色身影大步冲出来,奶娘惊得捂唇,小弥也不由绷紧了身子,却见他一个箭步跪到小弥跟前,拱手道:“夫人。”
这称呼一出口,小弥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迟疑道:“你是……”
那人接口道:“属下奉袁副官前来请夫人。”说着将一块玉佩递给她。
烛光下玉色流光,却是曾经被王婆摔碎的块,不知何时被粘起来,手心里顿时一热,她警惕心已卸去大半,只是问:“这种时候?”
那人抬起脸来,刚毅的脸上隐有水光:“夫人,将军打算投降,城里军民皆可无事,可是,可是……”他极力才将眼中泪光压回去,别过头去道:“总之,请夫人去看将军最后一眼。”
“将军他……一直都在等着夫人。”
她猛然一震,手中的瓷瓶几欲握不住,打滑似地,她双手又抖起来,缓缓将那瓷瓶放回去,眼中早已蓄了泪水:“他打算……”
那人一个响头磕到地上:“夫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身子顿时一软。
“你前面带路。”
奶娘忙劝:“帮主,你有孕在身,如何经得起颠簸……”她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随那人去了。
宫内路滑,两人走得又是小径,颇是艰难,那人听她有了身孕,也颇是照顾,已近行至朱雀门前,那人道:“过了这里,外面有人接应,我们便可顺利出宫了。”话未落地,只听周围脚步声响,火把通明直直照在两人身上。
小弥不由遮目,那人已经护在她身前,警惕的盯着周围。
不经意扫见人群,黑低描金的龙袍无预警闯进眼里,心里猛地一震,她才想起来,临走前,他曾说要抓细作……
细作。
她猛然朝众人围簇的中心看去,冷烈远远立在那里,目光灼灼的蹙眉看她。
“我……”她只吐出一个音节,他已开口:“你要去。”
他眸中只是平淡,似在问着寻常事,忍不住心里一热,缓缓点头。
“放她走。”他眉目清晰而深隽,字句铿锵,听不出半点怒意,小弥忍不住想,说不定他已经猜到了,他与南宫珏虽是敌对,却向来相知。
羽林军呼啦一声收剑立齐,那人朝她点头:“夫人,请。”
她看了看冷烈转身投入夜色。
冷烈朝身边的蔺暻侧头:“随身护着,”蔺暻点首,带着黑羽悄悄下去了。
到达万安郡已是深夜,大雨磅礴,泪水一般浇了一身,小弥跟着那人到了临时府邸,守卫并不多,袁副官在门前来回走动,看到小弥几乎是眼中一亮,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哽咽道:“夫人,您总算来了。”
她突说不出话来,只是怕,求救的看着袁副官,希望听他说:“他没事,他好好的。”袁副官却别过脸去:“将军在里面。”
房门打开,她无声踏入,脚下漫长的红毯一直通向室内尽头,繁密的雕花插屏南下宫珏一身白衣坐在紫檀木宝座之上,姿态端正而优雅,一旁的茶几上一个小小的瓷瓶。
她几乎跌过去将那瓷瓶抢在手里,南宫珏缓缓睁目,刹那似有宝光流转,静静淌了她一脸,他声音亦是温柔好听:“你来了。”
她不争气红了眼,紧紧将瓷瓶往身后藏,千言万语在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他笑着看她,和煦若春风。
她在他面前向来无措,向来容易出丑,眼泪如外面的雨一般泄下来:“你竟然休了我,守着那么多人送来休书,很丢人知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只知道该说些话,他轻轻叹气:“是我不好。”他朝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似在哄个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慌乱扒开瓷瓶,里面空空如也,一滴不剩,她猛地抬起头来,脸色煞白。
他眉目含笑,缓缓张开双臂,犹如展翅白鸽,一如初见美丽:“小弥,让我抱你最后一次。”
她脸上又落下泪来,踉跄扑到他怀中,举拳在他胸口乱垂:“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力伏在他怀中,他只是笑,声音低低的落在她耳边:“小弥,你要和圣上好好的。”她害怕的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似他要远离,只知道哭,他缓缓收臂,轻声开口:“答应我。”她只摇头,他难得执拗:“答应我。”她才轻轻点头,他的臂收的越发紧,似是用尽毕生力气,闻他身上好闻的淡香,她压抑着无声哭泣,他含笑闭目将头搁在她肩窝,微弱的气息拂到她面上,这样静,仿佛世上唯剩了他们两人,她恍惚的以为是梦,他没有喝那毒酒,只不过累了靠着她歇息一会,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她腰上一松,他双手倏地垂下。
她呆呆一愣,泪水终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她收臂死死抱紧他,不相信一般哽咽叫道:“将军……将军……”
似又回到初见,他立在水中,墨发如缎,身形修长,轮廓劲瘦优美,妖莲一般的魅人。觉察到有人,他微微侧了头,乌发下只见隐约极美的侧脸,嗓音如醇,空中隐约碎珠相碰,天籁般的低低传来:“谁在那里。”
她起了顽劣之心,望着他色迷迷的笑道:“奴婢真是该死,弄脏了美人的手……”无赖样做的齐全,顺势在他修长的手上揩油。
心脏猛地抽痛,山崩地裂的倾泻而来,触目只见裙倨猩红一片,那样鲜艳,红的似是奈何桥上大片张扬开放的彼岸花,天旋地转,她犹来不解悲伤,鼻孔翕动,软软晕倒在他身畔。
室内这般死寂,仿佛天地间都没了声音,只闻大雨漂泊,将整个世界都撼动。
赵正用尽力气才将窗子关好,冷烈提笔写字,腰上坠着璎珞的玉珏无声坠地,“啪”的碎裂,他低下头看过去,许久都未曾离开目光,赵正忙过来收拾,他淡声阻止:“放到这里吧。”
赵正忙应是,将那碎玉一块块摆到案上,渐渐成形,突又想起许久年前,他循例巡视军中,优美如画的白衣男子武艺超群,他看尽那双眼眸深处,问道:“可原为朕效力。”
男子直直立在阶下,眉心的美人痣殷红似血,缓缓跪在他身前。
冷烈无声靠近宝座之内,缓缓闭目。
室内骤然一亮,映着南宫珏早已失去血色的眉目,小弥周身散发淡金光晕,薄雾一般将她笼罩期间,蔺暻缓缓步入,映着金光,他白皙的面上竟浮现一抹妖异笑容,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目光灼热而缠绵落在她身上,轻轻启唇:
“我来接你了。”
这一日,我等了这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