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英无声:忆父亲母亲罗烽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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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今夏,北京奇热。据说上海达40度高温,病倒了许多入。沈阳热么?你的休克症状必须十分注意防暑,身边要带些防暑、急救药品。日常生活尤须有规律,饮食也要有一定的营养,马马虎虎就必然要伤身体。

你三叔近况如何?秋季开学能教课么,甚念!写信时代为致意。

祝你一切好!

爸爸、妈妈

七月十六日(1978年)

附上购药报销单两纸,报销款万勿寄回。“冠心苏合丸”是上海制的特效药,托人在上海买到的。报销是否有周折,一定如实告知我。

1952年底,爸爸卸去行政领导职务归队搞创作。那时,他充满激情。1954年他随中央黄河流域查勘团(有苏联专家十数人参加)勘查黄河时,沿途所创作的一组二十余首古体诗词《黄河行》,是何等的气势磅礴,何等的催人奋进。

然而,此后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令他无从落笔。随之,他陷入更大的迷茫和痛苦中。1974年爸爸写《戏赠葛天氏》:千里骏蹄百丈楼,纵横三朝一钓钩。诽谤木在空诽谤,含羞草黄不含羞。少壮虚情哀屈楚,老大着意梦庄周。风流自诩凌烟阁,李广吃吃笑杀牛。我不知道此词戏赠何人,但他对某些骑墙文人的不屑却跃然纸上。

牛:指鲁迅先生。

亲爱的玉儿:

你的信我们全收到了。可是我却不曾写回信。你期待回音的心情,可能同我朝夕想写几个字的心情一样烦躁;现在看来所有大事全落实了(只有你进“电视大学”的愿望未实现)。而我的情绪还不如一切未落实之前那样平静,那样无所为。这也许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无法适应。廿多年以来,我们远远落后了,我们还停滞在封建时代忠臣孝子(感忠感孝)的精神境界。可是客观世界,却是一个建国即将卅年的社会主义的祖国。今天总结一下五十春秋的革命历程:贡献甚微,罪过特大。57年问题是在春节前看到结论草稿,如复查小组所云,这是为了我们欢度一个春节。我们虽是外省人客居京城,春节前文艺界茶话会和除夕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各界联欢晚会,也都送来请柬(我一个人出席了茶话会,联欢会我和你妈妈都未去)。复查结论的正式通知于二月中旬才先后送来签字的(与草稿无出入)。其内容是58年定案各条(就是给胡耀邦同志的申诉信中那几条,你应该还记得)条条都推翻了,这叫做“属于错划,应予改正”,最后是撤销右派分子的政治结论,撤销开除党籍的决定。恢复党籍,恢复原级别(你妈妈原是文艺一级,我是行政八级),安排适当工作……

与此同时,沈阳分会也送来关于“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被诬陷遭迫害的彻底平反的书面决定。至此,廿多年的冤、假、错案,我同你妈妈各得两纸黄书,算是烟消雾散了!可是你妈妈却落个半残废,而我也将成了无用之入!

下一步是治病问题。前些日子辽宁派人来办理在京住院的手续。为了认真医治好你妈妈的病,在京的老同志为我们联系好友谊医院。只等高干病房空出床位,我们即可同时住进去。病不治好,谈不上工作或写东西。我们一定认真医疗,你不必挂念!并把以上情况转达你三叔及姜叔为盼。

1978年,我在申请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同时,考取沈阳电视大学。开学两个月后,公办教师资格审批通过。我放弃“电大”学习的机会,但心有不甘。

工资是作协办公室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直接汇寄的。这是他们的好意,今后就照此办理算了,也省得你东奔西跑。

你给你姐姐改织的毛衣很合适。最近她为我们的事也忙的头昏脑涨。周洲也出了不少力。你什么时候才搬进新居呢?

《辞典》就寄给你。这东西还要改。

祝你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爸爸、妈妈

三月十五日(1979年)

1979年春节前,接爸爸拍来的电报:中组部口头通知平反结论,正式文件即日下发。这一年的春节,恐怕是二十多年来我们最欢快的节日。春天,爸妈去青岛疗养院疗养。嗣后不久,爸爸心脏病复发,疗养院电催家属护理。哥哥、姐姐和我轮流陪住。

9月,返京住远东饭店,准备出席第四届全国“文代会”。会后,爸爸妈妈的关系调回中国作家协会。亲爱的玉儿:你十三日发的信,我于十七日才收到。上月四日我就出院了,可是烫伤结的痂,直到昨夜总算揭掉了。还剩制钱大一小块牢牢贴在肩胛上,虽说行动仍然不便,总比尺多长的一根棍子支在背后强多了。

你妈妈仍在住院治疗。病,略见好转。经大家商量,打算于五月初让她出院。那时的气温可能正常一些。因为房子还未落实,出院后还得回远东饭店。住在这儿等着分房子,看情况不会那么顺利。这是目前办事的一条规律,所以我也并不着急。你哥哥、周洲是三月八日飞回北京的。这之前已办完托运手续。“金纺”和小董阿姨都帮了大忙。金州剩残的东西,比你看过的情景还惨得多,一言以蔽之:全朽烂了。别的倒不可惜,只可叹几经洗劫幸能残留的那点点书籍和材料,如今全完了!你也会替我痛心。幸存的一张双人木床尚称完整,托运到沈阳给你留用,不知你取出没有?

我的“情绪”尚称正常。《诗刊》四月号发表了三首古体诗。据确息,《人民文学》将在五或六月发表我的一篇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两个机关刊物,能够如此垂青实属不易。我打算在五月间给你三叔寄去几首古体诗,假如《新蕾》需要的话,我或可选一篇小说寄去。他和你未必了解我的心情,若不是上述两个刊物在先发表我的东西,我是不愿给你三叔找麻烦的。文艺界的情况仍很复杂,拿原则做交易的勾当还比比皆是,《三中》、《五中》全会以后收敛了一些,但多半是假象。“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能不慎乎!

从你这封信里让我看到你的自强心,或者名之日战斗的韧性。年轻轻的应该生气勃勃地向前奔。希望、理想总是在前面,而不是在后边。不要唉声叹气,不要自怨自艾。像你现在做的那样,抓紧时机,努力学习,争取前列。

你建议我和你妈妈到沈阳呆一阵子,好是好,怕是不能实现;主要原因是我们两个老朽,不能再干搅你的生活。

就写到这。替我问候你三叔,来信寄远东饭店。

祝你幸福,进步!

爸爸、妈妈

四月廿日(1980年)

1979年冬,妈妈因肺心病人友谊医院,由爸爸照顾。一天夜里,爸爸在饭店洗澡,突发心脏病晕倒在暖气片上,后背遭一尺多长、二三度烫伤。清醒后也被送进友谊医院。医生对爸爸开玩笑说:“您由陪护晋升为病员。”爸爸后背揭下的一尺多长、一寸来宽、二三毫米厚的伤痂,我至今还保存着。

“文革”中,金州家里无人,暖气跑气兼自来水管子破裂,虽然家具全部毁坏,地毯也烂掉了,但爸爸最心疼的却是从北京带去的十个樟木书箱。妈妈曾对我说:“(50年代)别人买房子,我们的钱都叫你爸爸买书了。”亲爱的玉儿:真是对不起你,一拖再拖廿多天才提笔写信。你鼓励我们什么,尚能记得一二;而你迫切要知道我们一些什么,则竟是无从记起了。自从出院以后,寄寓生活逐渐有了规律。感谢辽、黑两地老相识的热情帮助,为我们搜集了一部分残稿。最近算是初步整理完几个集子,但还需斟酌校核才能定稿。这几个月由于来信、来访较多,由于生活仍不能安定,影响许多想做的事,未能按时完成,其实这也是老而无能的表现。

今夏到外地疗养一事,肯定不可能了。原因之一是:约于七月底以前,将迁入所谓“过渡”的新楼;二是:七月当中(中、下旬)将接待葛浩文(美国人,加利福尼亚州大学中文系教授。谈东北作家)及辽宁大学文学系讲师陈震文来访(她准备给你妈妈写一篇作家论之类的文章)。再有我们过去一年多来,大半是在疗养院、医院中度过的。一生余年有限,所幸风烛尚存,争取时间尽力再做一些有益人民的事,或能不负此生!替我谢谢关心我们的同志吧。大连、哈尔滨两地的同志也是同样热情地为我们安排好了疗养住所,并屡次催促离京。怎么办,也只好婉言谢绝。命运如能缓期,明年再议吧。

你姐姐于上月末赴广西南宁观摩会演,本月中旬即可返京。教育部决定今年暑期部分小学师生参加夏令营。你是否参加这一活动呢?

祝你健康、愉快!

爸、妈七月三日(1980年)

好事多磨。7月底爸妈并未住进“过渡”新楼,他们搬到北纬饭店。直至1982年仲夏“国管局”分配给他们木樨地24号楼的住宅,爸妈才算有了家,结束长达十五六年的漂泊生活。玉儿:你走后来了两封信,我未给你回信。你一定着急了,这是料得到的。我不爱写信的老毛病“屡教不改”理应受到谴责。

你妈妈病有转机,值得庆幸。而我却躺了廿多天,又患了肺炎。实在讨厌,弄得一家“锦上添花”。这件事还要瞒着你妈妈和你。现在风浪全已过去,两只破船还须向前航行。但愿老天保佑,平平静静再过上几年。否则,会把两个女儿搞垮的。

祝贺你在教学方面获得成绩;“夜大”学习也使先生满意。毕业以后走哪条路呢?搞教学?搞写作?时光不远,是将来的事。盼你正视现实,在年内一定把终身大事处理停当,千万疏忽不得!千万疏忽不得!向你老祖母及三叔问候。

祝你一切顺利

爸爸五月五日(1982年)

妈妈又住医院了。近年来,妈妈几乎离不开医院。

1979年,我考入辽宁大学中文系“夜大”。白天上班,晚间和星期日上课,将在1983年毕业,爸爸为我毕业后的打算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