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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卢定安把简业修喊过来,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公安局不能出面,不能动硬的,杨美芬是烈性子,不吃这一套,惹急了说不定还会做出别的事儿。业修,你跟周局长去一趟。”

简业修答应着,但惶然懵然。

卢定安继续嘱咐:“抓紧时间马上出发,详细情况到车上让周局长告诉你,我们跟她是多年的老邻居,你了解她的性格,平时不是叫她二姐吗?她提任何条件都以你个人名义先答应下来。别激火,别吓唬,你跟她说,是我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原以为进行危改是为老百姓办好事,谁料想会弄出这样的事,等她搬到新房子,我一定去家里看她。告诉她这不算什么事,不就是到天安门烧了点纸钱,哭了一抱吗?丈夫自杀了,悲哀过度,做出点出轨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记住,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把她好好哄回来!”

没有想到卢定安居然没有发火,没有大骂顾全德,倒说出这样一番冷静息火的话。顾全德被感动:“业修同志,那就辛苦你了。”卢定安摆摆手:“行啦,客气话就别说了,这也是他那个危改办公室应该管的事。快走吧!”

“放心吧,我们会把杨美芬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的。”简业修要上汽车了,又回转身走到卢定安跟前小声说:“我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染整厂要出事,不是上街游行,就是到市政府门前静坐,您最好有个准备。”

卢定安一噤,满脸错愕。一刹那间他内心纷乱,一如眼前这废墟上纷乱的灯火……

简业修和周原钻进“沙漠公狼”,又像坦克一样轰轰隆隆地驶出同福庄的暗夜,一上公路就如同进入光的隧道,眼前一条笔直的光明。周原尽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简业修,然后就锲而不舍地向简业修打听有关杨美芬的情况,同福庄对她的传说太多了,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简业修对杨美芬的感情微妙而复杂,有着最美好最珍贵的回忆,也有令他失望甚至是厌恶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永远都不会伤害她,或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便反问周原都听到了什么传说?深夜开车,又是在笔直的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上,已经非常疲劳的司机,最容易懈怠、麻痹甚至会闭眼打盹儿,坐车的人最好是不停地说话讲故事,给司机提神儿。

周原猜测简业修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对车上的三个男人来说最提神儿的话题莫过于谈女人,而杨美芬正是那种极富挑战性和刺激性的女人,可谈的东西太多啦……

既然简业修的口风把得很严,周原就只好先讲,看能不能拿话把简业修知道的故事引出来:“人们都传小洋马的父亲最早是给租界地送牛奶的,长得一表人材,细高挑儿,白净脸儿,被一个法国女人相中,每天让他把给别人的奶都送完了,最后一个再给她送,好留他吃饭,然后给他洗澡,洗干净了就玩弄他,并不是真正地跟他交媾,而是用嘴用手把他的精华搞出来,往自己的身上脸上涂抹,营养皮肤。尽管这样,杨美芬的父亲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男人看来,女人用嘴伺候男人比用身体伺候男人更下贱,更富有牺牲精神,也会让男人更感动,更有征服感和满足感,何况那还是个高贵的法国娘儿们。梨城解放后租界地仍然是高级住宅区,有些外国人并没有马上撤走。其中就有那个法国女人,大概是通过那种特殊的美容游戏跟送牛奶的中国小伙子产生了真感情,后来生下了杨美芬,把她送给同福庄一个曾当过妓女的不能生养的女人。所以杨美芬的外号叫小洋马,你们说她长得是不是确有外国昧儿?”

司机问:“她父亲呢?”

周原的口气里似还有一点惊羡:“文化大革命前跟着那个洋女人回法国了。”

司机调侃:“那现在可以叫小洋马找她的亲生父亲回国来投资啊,我们搞危改不是正缺钱吗?”

周原一笑:“你以为凡是离开了中国的人就都发了大财……”

简业修始终没有搭腔,也没有笑,闭着眼睛装睡觉,听着周原跟自己的司机在前面胡数既不插话也不更正,脑子里却都是杨美芬,他反复拷问自己一个问题:杨美芬--当年全同福庄最漂亮的姑娘,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应该说他们从小就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凡玩儿过家家儿,杨美芬总是让他当爸爸,自己当妈,如果是跟别的孩子玩儿其它游戏,杨美芬必定把他跟自己分到一拨儿。当他朦朦胧胧意识到特别喜欢跟杨美芬在一块玩儿的时候,父母则开始严格管束他,只要放学回到家里,不经允许他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尤其不许接近杨美芬,怕他学坏。两个心心相印的小搭档的接触开始转入地下,趁父母和姐姐不在家、不留神或支使他去干什么事的时候,两个人便偷偷凑到一起玩儿一会儿,他有了好吃的东西或多余的铅笔、练习本之类的东西都会偷偷地塞给杨美芬,她的家太穷了,就靠她母亲卖香烟火柴为生。两个人原本很正常的关系一变得不能公开了,就越加神秘和好玩儿,使两个人反而更要好了,还有了某种默契。

他放学回来必定路过杨美芬的门口,她也一定会开着窗户等着他,小声跟他说上几句话。她要想找他玩儿就到他放学的路上去截他,他只要不回到家就有的是理由跟父母交代,比如课余活动啦,打球啦,打扫卫生啦……他的学校是梨城解放后新建的,著名的解放中学,学校后面不远就是苗圃、稻田地,还有夏天可以游泳的河沟、水坑,令他至今不忘的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后跟几个同学到苗圃旁边的小河沟里去游泳,玩儿的差不多了正准备上岸穿衣服回家,河岸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粉色的小褂,胸脯挺得很高,戴着大草帽,草帽下一对大眼睛那个亮啊,笑模幽幽地站住了脚看着他们。简业修的同学纷纷爬上岸,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包跑了,只有他无法从水里站出来,因为他裆里的那个家伙硬邦邦地自己挺起来了,怎么能让她看见?从那一刻起杨美芬在他眼里由一个小姑娘成了女人,她才大自己三岁,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大了?她问他为什么还不上来,他脸红红的,眼睛不敢看她,却发了脾气,让她快走开,否则他就永远不上去,也不再搭理她。他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她被他骂走了,等他上岸后穿好衣服她又回来了,两人躲进苗圃,第一次像情人那样拥抱和接吻。但他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杨美芬的情状像是在吻一个孩子,一个小弟弟,不是在吻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汉……一上高中,他就像气吹的一样,身体开始拔高,长大。

高中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她约他到稻田沟里去抓小螃蟹,那种螃蟹小的像大枣,大的像核桃,裹上面糊用油炸,非常好吃。那天还没抓多少螃蟹就赶上了一场大雨,两个人躲在一个破窝棚里,浑身净湿却突然进入了火的状态,那就是渴望和满足,说不上谁主动谁被动,她把自己给了他,他同时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也唤醒了自己身上那种男人的奥秘,那一刻好像把自己魂儿和全部的生命力都揉搓进了她的体内……他感激她,她却抱住他在棚外猛烈的雨声伴奏中号啕大哭,他开始害怕,愧疚,不停地安慰她,信誓旦旦:等我大学一毕业,能挣钱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一定会娶你的,你好好等着我……听了他的誓言杨美芬反而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的爸爸妈妈是不会要我当儿媳妇的!我妈妈病了,也许很快就得给我找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臭男人!都是住在同福庄的穷人,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呢?那个年代还是越穷越吃香呢,比较起来杨家更穷啊?但她是一个旧社会的妓女收养的弃儿,而他的父亲是劳动模范,是当时的工人贵族。正像杨美芬自己估计的那样,他刚一上大学她就结婚了,不知是她因为结婚变了,还是他因为上大学变了,等他放假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埋汰了,蔫了,冷了,双方好像都找不回过去那种非常亲密的感觉了……他不怪她没有等他,她似乎至今也不怪他从来就没有真心打算娶她,如果她真的等着他,甚至赖上了他,他也真的娶了她,现在会如何呢?

他们找到了天安门警卫班,完全不像卢定安、常以新估计的那么严重,警卫战士非常客气,看了简业修的证件,让他在一个很普通的本子上简单地登记下姓名和工作单位,就从里间把杨美芬领了出来。杨美芬也没有反抗,没有撒泼,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一见到简业修就哭了,哭的声音不高,没有胡数白数,却非常委屈,柔弱而慌乱,令人心痛。简业修架着她。感到她的整个身子都瘫靠在自己身上,到了吉普车跟前他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她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简业修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泪:“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了。”

“你不是要把我送进公安局吧?”杨美芬尽管这样问,却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一点满不在乎。简业修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等天一亮就陪你去看新房子。”

“如果把我送进去,你能照看我的儿子吗?”

“哎呀,你想到哪儿去啦……”简业修扳过杨美芬的脸,借着外面的路灯观察她的神色,生怕她精神出毛病,“他们打了你没?”

“没有,人家对我挺客气,比拆房子的人好多了。”

司机偷笑,并看看旁边的周原。周原心里憋气,却一言不发,惹祸的精这工夫倒成了祖奶奶,他这个受大累的这时候反倒成了孙子。简业修替他问杨美芬:“你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闹这一出呢?”杨美芬不禁又恨恨的:“就为的出出这口怨气,要不就太冤啦!你能来接我太好了,再怎么处治我,我也不在乎了。”

“没有人敢处治你,卢市长还叫我代表他向你赔礼道歉呐,他承认是自己工作没做好才让刘师傅走了这一步,这回你心里的气应该出来了吧?”简业修把座位后面袋子里一瓶矿泉水拿出来,拧开盖递给杨美芬,她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下去多半瓶,把剩下的又塞回到袋子里,身子靠着简业修,将脑袋放在他的肩上。他问:“你太累了,抓这个空睡一会儿吧。”他伸开胳膊把她的上身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好……现在他们的关系自然了,安全了,不管他们当众或背人做出什么亲近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猜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发生。也许她幻想过不知有多少次能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反正他以前做过拥着她睡觉的美梦,谁料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疾驶的吉普车里圆了过去的梦!

杨美芬很快就睡着了,简业修在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娘们儿。把上至市长下至局长都折腾得火冒三丈,六神无主,她可倒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你叫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实实在在地睡上了。骂归骂,在心里又疼她,为了不惊醒她就只能保持一个姿势,渐渐他也迷糊了,等到被颠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同福庄,同时杨美芬也醒了。他先钻出吉普车,然后扶杨美芬下来,一阵寒风抽来,他浑身嗖地打个冷颤,赶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美芬的脖子上,用长胳膊扶着她回到自己小屋跟前,大哑巴王宝发坐在死人旁边,刘志依偎在大哑巴的怀里睡得正沉。天光渐白,灯光发黄,刘玉厚的灵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寒风把盖着他脸的黄布掀了起来。杨美芬一见这份凄凉,又勾起自己的委屈,一头扑到刘玉厚的身上又哭起来,用手拍打着丈夫僵硬的遗体:“玉厚啊,你死得可好惨哪……”

简业修看着也伤情,跟着落下泪来,他没有擦自己的眼泪。

却把杨美芬拉了起来:“二姐,二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在杨美芬的耳边劝解着,“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足对得起玉厚,他活着应该感谢你撑起了这个家,他不在了也为你感到欣慰,你是个轰轰烈烈、多情多义的好女人。你一天没吃东西,再这样哭下去怎么受得了,玉厚也受不起,刘志你也不想要了?”杨美芬转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越发地凄楚:“我可怎么办啊……”

简业修就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着鼻涕眼泪,然而自己的眼泪却又滴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他并不是哭刘玉厚的死,而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凄绝感动,不管周原就站在身边,紧紧拥着杨美芬继续劝解:“你是我的好二姐,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娘俩吃的,有我花的就有你们娘俩花的……”

韩星匆匆赶来在简业修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简业修抬起头,用手掌给杨美芬抹抹眼泪,语气变得严重了:“听着,染整厂近千人在市政府门前坐了一夜啦,我得赶紧去现场,你可不能再哭啦,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周局长去看房,满意就说满意,不满意就实说不满意,但不许闹,等我回来再说,一切由我给办,昕懂了投有?”

杨美芬立刻止住了哭声:“听懂了,你快去吧。”简业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不薄的一沓,都塞到杨美芬的手里,杨美芬没有打鼓,就紧紧地抓在手里。她反而相当冷静地嘱咐简业修:“业修,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别着急,不用为我的事担心!”

她忽然又追上几步,用简业修的围巾替他擦擦脸,用手还理了理简业修的头发。

周原走过来小声跟她商量:“你是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跟我去看房?”

杨美芬也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但不是个胡搅蛮缠、四六不懂的人,堂堂城厢区的房管局长忽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讲话,反让她不好意思,以她的心气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万恶的同福庄,以后永世再不到这个鬼地方来,当然也愿意早一点见到要给她的新房子,她还满腹疑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呐。于是拉上大哑巴王宝发,跟周原乘车来到一片“文化大革命”以后建起来的住宅区,周原先打开一楼靠角上的一个偏单元,一大一小两间房,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他对杨美芬说:“你告诉王宝发,这是给他们哥俩的,一人一间,将来结婚也不用愁了。”

周原一边说着,杨美芬就一边翻译给大哑巴。实际上大哑巴也许从周原的口形和神态上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竖起大拇指,高兴地哇哇乱叫。周原便把大门的钥匙郑重地交给大哑巴。随后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副钥匙,打开旁边中单元的门,里面比偏单元要好一些,两间卧室都朝阳,而且都是大间,周原对杨美芬解释:“对不起刘师傅,全是我的错,其实这房子一周前就定下来了,不敢告诉你们,怕其他钉子户咬扯,反而坏了你们的事,因此才害得刘师傅想不开……”

杨美芬已经知道这是给她的房了,但还是想再砸实了:“你说这是给我的?”

“如果你觉得行,就是你的了。我特意选了个一楼,一楼的缺点是有点乱,但你做小买卖方便,前面还有个小院子,向外开个门不就是个商店嘛。你跟哑巴哥俩是老邻居了,哥哥是残疾人,王宝光的精神又受了刺激,让他们跟你挨着,也好有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杨美芬泪流满面,趴到地上给周原磕了个头。

“哎呀,快起来!”周原赶紧拉她,“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求?”

杨美芬的脸上生出稀少的恭敬之容:“求政府出个车,帮我把玉厚拉到这新房子里来,后边的事就不麻烦公家了。”周原却习惯于给人出主意:“我们帮你在老房子里把丧事办了多好,然后利利索索地搬到新居来,重新过日子。”

杨美芬神色凄寒:“他活着投有住上新楼房,死了也叫他来呆几天,反正天凉,尸体又坏不了。”她说着就又要哭,周原急忙劝住她:“那咱就回去赶快搬吧。”心里说,老天爷呀,越快越好,一把他们请出同福庄就算万事大吉了!

漫长又很不平静的夜晚就要过去了,来明远凌晨起来,洗漱完就躲进自己的收藏室里欣赏古钱币,每临大事有静气,别人躁他不能躁,别人急他不能急,别人乱他不能乱!这间屋子的四周摆满高达屋顶的文物架,架上摆放着一些珍奇古玩,但更多的是精美的布匣,大概有几千枚之多,上面贴着黄纸条,写明匣内所藏何物。在文物架没有遮挡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古人字画……来明远戴着雪白的丝绵薄手套,拿着放大镜,在仔细把玩一枚枚古钱币--收藏古钱币正是他的爱好。一钱一匣,有的一套一匣,有刀币、布币,方孔圆钱,松花绿,宝石蓝,砂晶状的朱红,乌黑闪亮的墨光……来明远痴迷其中,这期间他不接电话,也不许被人打搅。他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洗完澡之后必定到这间收藏密室里呆一会儿,纵有天大的烦恼,他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全忘了……他称自己的收藏室为“健身房”、“洗脑间”。但是,今天他的这些规矩可能都要打破了,外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摘掉手套,走出收藏室。

历来,人们都认为早晨是空气最新鲜的时候。可当今城市的早晨,却最是空气龌龊,路面肮脏--因为所有的污染源都随着人的苏醒而开始起动,汽车拥挤,摩托成阵,每一辆机动车都是一个移动的烟窗,污浊的烟气在低空弥漫。梨城的早晨还有一景,清洁工跟上班的人流一块出动,挥动着大扫把将马路搞得尘土飞扬,只是苦了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姑娘们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更多的人戴上了口罩。

但,有个人不怕这些--他就是用浓墨描了两条长眉毛的王宝光,昂头挺胸,穿街走巷,凡路过之处都引得上班的人回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戳戳,甚至有人向他吹口哨,高声叫喊:“老蔫儿!…长眉二哥!”他旁若无人,大步流星,走到市委大楼的前面却被挡住了……大楼前面坐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在这些静坐的人中可以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染整厂的大食堂里愤怒地呼喊过,现在却非常安静,也很规矩,不吵,不闹,并未阻断大道,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通。

染整厂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按理说没有丝毫的热闹--但在梨城人看来,那么多人凑在一块坐着就是一种热闹,人看人就是热闹,静坐的人不热闹,看静坐的人也可以成了热闹。静坐的人无声,站着看静坐的人却不甘寂寞:看这阵势得有上千人吧,不知头头能拿这些人怎么样?

我看怎么样不了!你看看他们的牌子,这里边有高人!

静坐者们神情肃穆,他们相互不说话,也跟四周包围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人不交流,在他们中间竖起三块牌子,申明了他们静坐的原因和要求:要工厂、要工作、要吃饭!

简业修被韩星拉着挤过一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在能看到静坐者态势的地方站住了脚,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韩星可比圈子里边静坐的人紧张多了,跟简业修小声嘀咕:“简主任,你看这会捅出大娄子吗?”简业修也拿捏不准:“这可很难说,谁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提的三个口号倒是很冷静,也很策略,远远地躲开了政治。”“如果公安局动用防暴队把他们都抓走,我就会起诉,在梨城告不了,我会到北京去告,你能说服许良慧出来为他们辩护吗?”

简业修把韩星拉出人群。找了个好说话的地方,诚恳叮嘱:“最好不要闹到那一步,眼下你还能跟静坐的人通上话吗?劝他们别再往大里闹啦……”

“众目睽睽,怎么通话?”韩星焦虑,“问题是大家都僵持在这儿,没有台阶下,想收也收不了。”

“好吧,我去找市长,看能不能通过市里压杜华正撤销合同,你守在这儿,一有机会就立刻劝大家收摊儿,千万不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简业修嘱咐完韩星就直奔市政府,本来就没有多远。他一溜小跑来到市长办公室门前,正要举手敲门,听到里面闹闹嚷嚷,他便放下手轻轻推开了门,见到里面有一屋子人,还有一屋子烟,大家探门响都回头看他,卢定安面色青灰,目光冰冷,使屋子里的温度更低了,烟雾仿佛也凝结成了幔帐。金克任走近简业修轻声问:“杨美芬怎么样?”

这实际是替市长在问,他敢肯定卢定安也想知道简业修去北京的结果。

简业修点点头:“接回来了,一切顺利,请放心。”

卢定安又把目光转向染整厂厂长郑京年:“你接着说吧。”

郑京年满脸惶惧,委顿不堪,却又不甘心地嗫嚅着:“肯定是韩星在背后煽动的,我敢拿脑袋打赌。”杜华正呵斥道:“行啦,你那个脑袋现在一钱不值。”他转而又抬头看着卢定安:“市长,惹出这场乱子的前后过程大体就是这些,是我们的工作有失误,该检讨该处分先得等着把眼前静坐的事处理完了再说,您觉得怎么样?我们听您的指示。”卢定安正想说话,杜华正的手机响了,卢定安闭住嘴,脸上的肌肉在跳。杜华正站起身接电话:“噢,是来书记,我正在卢市长的办公室里商量这件事……是,是。”

卢定安盯着杜华正,声音略带喑哑:“这个事件根本不该发生,完全是领导的贪心、私心造成的,你杜区长把郑京年引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引来了一个南方客商,钻危改的空子,发危改的财,给危改添乱!你郑厂长,为了宫升一级,不顾近千名职工的死活,仨瓜俩枣地就把厂子卖了,才激起这场乱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杜华正小声说:“市长,刚才来书记打电话指示我,绝不能向静坐的工人服软,怕引起连锁反应。”

“什么连锁反应?”

“这一次政府输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以后其他单位会纷纷仿效,想个歪词都可以上街啦!”郑京年似乎也来了精神:“这倒也是啊!”

卢定安叮问:“叫你说应该怎么办呢?”杜华正试探着说道:“现在似乎是个上街的时代,诬告无罪,告状有理,上访更是家常便饭,不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们的条件,至少把背后负责组织、挑动和带头闹事的骨干整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