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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卢定安有了暴戾之气,声调中带着金属碰撞的颤音:“第三条,公安局立案侦查,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儿去!可以请国际刑警协助嘛!”有人从外面进来催促卢定安:“市长,开会的时间到了。”卢定安站起身:“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金克任由衷地:“没有。很好!”

众人也都响应:“没有!”

外面宣布开会的铃声大作。

卢定安走进大厅,整个大礼堂里一阵骚动,倏忽间又安静下来,代表们用各种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卢定安走上主席台,来明远等梨城市的头面人物已经齐齐整整地坐满了主席台,也都抬起头看他,当他回应每个人的眼光时,大家不是低头躲开他的眼睛,就是极不自然地笑笑,每个人仿佛都参与了这个阴谋。卢定安很快就知道大家表情异常的原因了,因为主席台上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十问卢定安》--他们享受优惠,无需几人同看或传看。卢定安坐下后自然也看到了这份材料……台上台下的人都在暗自观察他的表情。

开会的时间已到,大会执行主席早就看完了面前的批卢檄文,焦急地来到卢定安和来明远跟前,趴下身子请示:“怎么办呢?”

卢定安铁青着脸不吭声。来明远也收起了他那著名的微笑,满脸怒气:“这太不像话啦,这是我们梨城最高规格的大会,怎么能允许出这样的纰漏?这是非组织活动,非法的,有意见到大会讨论的时候可以讲嘛,怎么可以搞这样的小动作,一定要好好查一查,严肃处理!我建议让会务组的人先把这个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再开会。”

来明远的气愤是真实的,他内心有一种轻松也是真实的,这件事与他无关,严格地讲这个大会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了,谢天谢地他平平安安地到了鞠躬下台的年纪,不再参与竞争了……卢定安的悲剧在于他的虚荣,干了应该干的事,也干了不该干或至少眼前不该干的事,该干的没有干得十全十美,不该干的当然就捅了马蜂窝,结果必然是改造了旧房子却引来一片咒骂声。也许他就处在这样一个麻木的、不懂得感谢却喜欢抗上的时代!执行主席看看卢定安,卢定安仍旧不说话,他便转身去布置。大礼堂里立刻乱了,会务组的人倾巢出动,挨个座位敛材料,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如果采取冷处理,暂时不予理睬,也许反倒会好一些,其实那份材料大家都看过了,收了纸收不走内容,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收缴材料,搅了会场,暴露了大会领导者的焦躁和无计可施,弄得会场气氛更紧张了。

看看材料收缴得差不多了,执行主席宣布开会:“今天上午的大会议程只有一项,就是请梨城市长卢定安同志作政府工作报告,大家热烈欢迎。”

卢定安在当天早晨现理了发,修了面,也可以说是进行了一番美容。因为他平时笑得少,每到上镜的时候就不会笑,或笑得不够自然,跟市委书记来明远坐在一起反差格外大,一个笑容灿烂,无论是上电视或照片登报纸,都显得亲切而富有魅力,他则永远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他不是不想笑,不是不想让人喜欢,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笑得好看,笑得自然。每年一次的人大会不管是不是别人的节日,三个多小时的工作报告可是他的节日。

今天这个节日算是砸啦,他表情僵硬,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行。脸颊的肌肉抽动,脑子嗡嗡山晌,不知该怎么开头。按理说作这样的报告基本就是念稿子,可刚刚读完人家的“十问”,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原来准备的稿子哪还有情绪念得下去?如果回答“十问”,等于变相地为自己解释,又不像是市长在作政府工作报告,说不定还会激起更多代表的反感……没想到代表们的掌声却出奇地热烈,一个高潮过后,他没有开口,大礼堂里又接着掀起更热烈的掌声……

在一间建筑队的工棚里,简业修的眼前摊着一大摞图纸资料,他似看非看地翻着,顾全德和周原坐在他对面,情态焦虑,他们又是在等候迟到的杜觉。简业修说着闲话打发时间:“顾区长怎么不去开人代会?”顾全德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哪还有心思去开会呀!”简业修也有些心神不定:“今天上午可是听市长作政府工作报告。”顾全德焦躁:“我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向市长报告哪!”

周原忍不住了:“简主任,咱们别在这儿傻等啦,杜觉是不会来的。”

简业修看看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周原急得就差骂街了:“不信你问顾区长,杜觉架子大得很,我们每次找他都得到他的办公室去请。”简业修低着头晃晃手:“今天可不一样,不是我们求他,而是他求着我们了。”

周原还是将信将疑,恰在这时候杜觉一步跨进来了:“对不起,又让诸位久等了。”简业修抬眉展眼,显得心里踏实而平和:“没有关系,你不着急我们就更不着急了。”杜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非常着急,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出办法了,我听着。”

简业修还在拿着劲儿:“这是你的事,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打算。”杜觉果然比以往客气得多:“我是被告,你们是原告。当然得先听你们的。”简业修看看顾全德和周原,顾全德推让:“别客气了,你简主任代表市政府危改办公室,就快拿意见吧。”

简业修一绷脸变得严肃了:“这两天我也睡不着觉,给杜总想了三条道。第一条,按你原来的想法,把危楼修修补补,那你就要自己先买下最上面的一层或两层房子,稍加装修,一家老小都搬进来,我保证,有关这栋楼的各种舆论立刻就会平息……”

周原耐不住了:“简主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说正题吧。”

简业修自管说下去:“这怎么是开玩笑?不舍财就得舍命,只要杜总自己住进这栋楼,谁还敢说这是危楼?杜总的命即便在梨城不能说是最值钱的,至少不比买了这栋楼的人更不值钱。”

杜觉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第二条道。”

筒业修仍是表情庄重:“收拾收拾东西和能带走的钱赶紧出国,不是我瞧不起阁下,以你现在的家底儿,到国外想当富翁不可能,或者读书,或者找工作,今后甭想再赚大陆的钱。以及杜锟同志的一世英名、杜华正同志的政治前程,或多或少地也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杜觉白脸变青,眼光阴冷:“好,第三条道是什么?该是我自杀了吧?”

周原神情紧张,想插嘴缓和一下气氛,却被顾全德用眼色止住。简业修继续保持激火的口气:“知道青岛有个海尔电冰箱厂吗?是靠砸掉自己不合格的冰箱砸出名的。假如你既不想自己住进去,又不想逃跑,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炸楼!你是聪明人,想想吧,炸楼的坏处只是损失一点钱,这点钱以你的财力完全能承受得起。但好处可就大了,挽回了土木集团的声誉,保住了杜家的名声,你还可以继续干下去,让所有不安好心、想在这栋危楼上大做文章的人一下子都闭住了嘴。只要这个楼存在一天,人们一看到它就想起你们杜家……孰重孰轻,你难道还掂量不出来?”

出乎顾全德和周原的意料,杜觉来了个大转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我接受,不管你简主任出于什么动机,我相信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简业修转换口气:“我的动机就是炸楼,专家论证,施工单位的交代,图纸材料,居民控诉,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了,你不炸,市危改办也可以下令炸。但我炸跟你自己炸可不一样,我炸就成了你的过,你自己炸就是功,是不是这个理?”

“谢谢你的好意,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最晚后天,不能让这栋楼成为人代会上议论的中心。“杜觉终于露出了笑意,但仍旧很冷:“我明白了。不能让它影响卢市长的选票。”

简业修露出一副怜悯状:“市长是等额选举,只要被上边定为候选人就差不多等于当选了。而令尊竞选的副市长才是差额选举,只要这栋楼在,就是令尊一张巨大的反对票,楼炸掉了,说不定就成为赞成票。”

杜觉又微微一笑:“不一定,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早晨大会出了问题,有人散发了倒卢控诉书,他能不能成为市长候选人就难说了。”

其余的人相顾愕然,这回轮上杜觉显出了快意。

晚上,简业修估计卢定安该到家了,就特意买了瓶好酒去看他,是市长的儿媳妇甘英开的门,卢沛正陪着母亲说话,这种景象还真不多见。他调侃:“今天小沛怎这么孝顺,竟然有闲空陪着大嫂聊天。”卢沛抱怨:“我说妈妈怎么老是对我不满意,敢情是您给挑拨的。”

“能被我挑拨成功,就说明你还是有毛病。”简业修的眼睛四处踅摸,“怎么,市长不在?”宋文宜显得有些不安:“是啊,都这么晚了……”简业修问:“他会不会住在宾馆不回来了?”宋文宜摇头:“他说了不住宾馆。”

卢沛现出焦虑:“会上出事了。您听说了吗?”

简业修点点头,坐下来拨电话,先打给大会秘书处,再打到卢定安的办公室里,又跟市长的秘书通了话,还找到了金克任:“金市长吗?我是简业修,杜觉同意炸楼了,明天就干,我要不要去当面跟您详细汇报……您在哪里?知道市长在哪儿吗?好的,您好好休息。”凡他认为卢定安能去的地方或有可能知道市长行踪的人都打过电话了,最后也没有找到卢定安。宋文宜更加不放心了,简业修安慰她:“大会上也有许多人在找市长,从下午散会后就投有见到他,金克任在家里,市长也没有跟他在一起……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啦。大嫂别着急,我去找他,一找到他就送他回来。”

宋文宜越发着急了:“这么说他还没有吃晚饭呐!”

简业修让卢沛照顾母亲,自己匆匆离开市长家直奔同福庄,当他下车后走近那幢黑糊糊阴森而可怖的危楼时,很容易就猜到站在危楼暗影里的人是卢定安。他的脚步声嘟嘟而近,卢定安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转身,也不问话,不知是正在走神儿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还是根据脚步声已经猜到了他是谁……简业修走到近前抓住卢定安的胳膊:“大哥,你没事吧?”

卢定安口气生硬:“我能有什么事?”

简业修急忙掏出手机给宋文宜打电话:“大嫂,我是简业修,正和市长在同福庄呐,马上就回去。”他收起手机默默地站在卢定安身边,肩挨着肩,周匝静得出奇。卢定安问:“业修,危改是不是进行得不是时候?或者是我操之过急和太急于求成了?不然怎么会一件件地出这么多乱子!”简业修在寻找宽解的话:“好事多磨,这么大工程不出事故不死人才是不正常。”

“如果我下来了,你认为危改还能进行下去吗?”

“不能,您一下台危改工程必然半途而废,不是没有人干得了,而是没有人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谁能甘冒这么大风险?我想上上下下对这一点也都非常清楚,所以不会就这样让您下台的。特别是在大会上散发了那封匿名信之后,尽管有些人的本意是要把您给拉下来,实际效果恰恰是帮了您的忙。”

卢定安转过脸看着他,等他作出解释,那张白天看着有点发黑的脸此时倒被映得惨白,宛若西天将要下沉的月亮。简业修对卢定安表现出足够忠忱的志量:“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头了,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是干活的,谁是站在旁边看的,谁是挑刺儿捣乱的,谁有野心……中国的老百姓还有个特点,同情弱者,不信就到选举的时候看。”

卢定安沉沉说道:“也许他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的脾气,像这样的大事我下决心不容易,一旦决定了想让我打退堂鼓也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危楼四周用麻绳拦了起来,麻绳外面有警察把守,不许行人和看热闹的人靠近。杜觉问简业修:“可以了吧?”

简业修点点头。杜觉又问顾全德:“顾区长,怎么样?”“行啊!”顾全德略显紧张,心里祈求但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杜觉向手下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一摆手:“炸吧!”

惊天动地一声响,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八层的大楼却在烟尘中原地坍塌成一堆瓦砾,简业修意外地被爆炸声震昏过去……

周围一片慌乱,顾全德惊诧无比:“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碎石崩上了?”

周原叫嚷:“快送医院!”简业修的司机小常冲进来,背起他就跑,跑到吉普车跟前把他放到后座上……

进了医院就由不得他们了,先办了住院手续,然后被放到白色的小推车上,把他从这个屋推到那个屋,从这一层楼推到那一层楼,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由于他多年搞城建、搞拆迁,结交的人多,又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被震昏人院,消息传得快,来医院看他的人也非常多,不管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睁眼,不说话,一脸冷漠。

老天对他不公,这太让他寒心,让他绝望了,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是假同情、假怜悯,甚或是嘲讽、庆幸。当公司的杨静、叶华等几个年轻人闻讯赶到了,他脸上才稍许有了些热情,但仍然闭着眼睛:“公司里怎么样?”

杨静满腹焦虑却强自镇静:“您放心吧,一切都按着您的想法在一步步落实,听说市人大代表们,联络了几十个人共同提名,推举您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明天上午就要投票了。”

简业修一脸愤怒:“他们拿我当陪衬,又想羞辱我。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辞去一切公职,专门经营九河公司,假如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的话……”

程蓉蓉和叶华泪如雨下:“没有假如,您肯定会没事的!”

在这同时,于敏真、简玉朴和简业青,来到简业修的姐夫田超的办公室。

田超向亲属讲解简业修的病情:“他脑子里有个瘤子,是什么性质的还不能确定,个头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核桃那么大,因为它压迫视神经,所以导致眼睛看不清东西……”于敏真昕到这儿昏了过去,大夫们开始抢救她……把她救醒过来。业青还算镇静:“听说那天他在河口区开会也来过这一手,坐上吉普车一颠,眼睛就又好了。”

田超解释:“是的,坐汽车,特别是乘飞机,脑子里的瘤子受到震动移位,不再压迫视神经,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但因外力震动瘤子移位,也可能正好压迫住视神经,就像在爆破现场发生的事故一样,他自然就失明了。”

简玉朴几乎要垮了:“还能救吗?”

田超仍保持着医生应有的冷静,在其他亲属眼里他的这种冷静有点可恶:“不幸中万幸的是瘤子的位置还不错,可以做手术。”

于敏真急问:“手术的危险性大不大?”

“脑子的手术哪有没有危险的,一切得等打开来看,最坏的可能也许就下不了手术台!”

于敏真想知道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呢?”

田超一反往日的木讷,语气果断且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毫无希望,只有等着了,长了一年,短则几个月。”

简业修让杨静搀扶着推门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做手术!”

简业修住的病房是梨城中心医院里最好的,平时是给市里头头或外国要人预备的,眼下头头们都挤到人代会上去啦,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医院里,好病房就空了下来。再加上九河公司有钱,简业修的姐夫又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还能被亏待得了吗?他的这间病房十分宽大,病人一张大床,还有一张供陪伴人睡的单人床,于敏真和儿子都搬来同住,他们还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在医院里定饭,可以到外面买饭,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点病人想吃的东西……晚上,来探视的人都走了,宁宁占据着写字台在写作业,田超匆匆进来打开电视机:“快看,一套正在重播人代会的专题新闻。”他选好频道,电视屏幕上出现大会会场,代表们已经坐好,副市长的候选人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金克任、杜华正等脸色发白,神情拘谨。大会主席宣布:“副市长是差额选举,每个候选人要发表15分钟的演说,下面一个上台的应该是简业修同志,由于他生病住院,代表们推举他的老师和合作者夏尊秋代表,介绍一下简业修同志的情况,大家欢迎。”

宁宁停下笔扭脸对着电视机,这一刻应该说是于敏真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出奇地平静,她拿眼瞄瞄丈夫,简业修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还有些微微抽动,他似乎很紧张。夏尊秋走上讲台,她定了定神:“我无法拒绝代表们的委托,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作这样的介绍,因为我拿不准简业修同志是否愿意当这个副市长候选人,原来拟定的候选人里并没有他,是近百位代表临时把他推举出来的人,这非常了不起,令我感到这个大会的公正和可贵的责任感,我想简业修躺在医院里也会有同感的。

他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最优秀的学生,去年刚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建筑学的博士研究生,他为了这个城市的建设,为了完成市政府下达的危陋平房改造工程累病了,他是真正的积劳成疾……“夏尊秋的声音竞有些哽咽。

简业修在床上斜倚着被褥,突然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关掉!”

还在电视机旁边站着正看得专心的田超,被吓了一跳,赶忙关机悄悄退了出去。于敏真跟出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呀姐夫,他是叫病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田超憨厚地一笑:“没事,没事。”

于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见丈夫的牙帮骨咬得死死的,两个眼角却有泪珠流下来。她上床轻轻用手掌为简业修擦去眼泪,然后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于敏真以及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认为简业修自从被检察院抓过之后就对仕途失去了兴趣,有点破罐儿破摔的味道。实际都被他骗了,他认为自己从班房出来以后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进入了最符合自己个性的年龄阶段,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来时的路有多长多艰难,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过去他给人感觉是雄心勃勃,前途无量,其实那才是一种很表面很肤浅的现象,不过是对自己权力和地位的责任感,那时他是有原则的。而原则第一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在经历了几十次的审讯、几十次的羞辱、几十次的妥协、几十次的想到过死之后。世上的一切原则、纪律、规范在他脑子里都变得模糊了,出来后他嘴上说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他发现这样玩儿着干,干着玩儿,居然歪打正着地在官场一路顺风,自己也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就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标时,自己却倒下了,是老天无眼,还是老天有眼?

过了很长时间,宁宁写完作业也悄悄地爬到单人床上睡了,于敏真觉得简业修似乎也睡着了,就放下他的头,为他盖好被子,轻轻下床,在床边双膝跪倒,双手从脖领下掏出一个贴身的银十字架,默默祈祷,神情无比虔诚,双眼微闭,苍白的额头上横着一条含愁带怨的皱纹。女人是不可能真正会原谅背叛过自己的男人。却可以作出原谅的样子,有时甚至连她们自己也相信原谅了对方。其实把什么都还记在心里,一有不快就会翻老账。简业修突然被重病击倒,让她无比恐怖,不仅是怕失去他,还意识到这可能是对他的惩戒……她默念着:亲爱的天父,永在的神,我心里的愁苦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思意念你看得清清楚楚,求你怜悯我,求你赦免我一切的罪。这些日子我表面上还能容忍我的丈夫,迁就他的过错,心里却记恨他,不能忘记他给我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的心里没有喜乐,缺少爱,只有怨恨和绝望。主啊,你为救我们这些在罪中必死的人,谦卑你自己,亲自上十字架,受难受死,用你的血为我们赎罪,将永生的恩典赐给我们,使我们在这世上总有盼望,总有安慰。你这样爱我们,我们每时每刻地存活,都是靠着你的爱,我们却总不知道感激,还总是行各样的罪,败坏生命,亏欠你的荣耀。慈爱的主,你教我们爱人如己,宽免别人的债,可是我是如此软弱,没能将你的话做出来,实在不配做你的儿女。如今我的丈夫重病缠身,我是多么盼望他能好起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父啊,只有你能救他脱离这病痛的折磨,求你怜悯他,求你张显你的大能,医治他的身体,洁净他的灵魂。求你召唤他,不要因他的过犯抛弃他,求你宽佑他、帮助他,使他做完全的人、你所喜悦的人。主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抚平我的忧伤,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把我与主的爱分开,你的爱总与我同在。父啊,求你时时保守我们在基督耶稣里,常有平安和喜乐。这样的祷告全是奉靠,我主耶稣基督的圣明。阿门!

她低眉柔婉,神情贞静,闪现出一种内在的光辉。

简业修睁开眼悄悄地看着她,似乎也受到一种命运的昭示,他立刻被感动了。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他给买的项链,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十字架?他居然没有发现,他对她太不关心了……于敏真祷告完,睁开眼看到简业修的眼睛,他好久没有用这种和好的带着歉意和温情的眼光看她了,她万般柔情从心上涌起,用手抚摩着丈夫的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吻着他的额头、脸、耳朵……

简业修终于开口了,想用痞子腔让自己和妻子都轻松一点:“你能不能别哭了,留点眼泪到送葬的时候用。”于敏真真的止住了哭声,但眼泪还流不完:“对不起,业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简业修无语。

既然能够交流了,于敏真就恨不得把这近一年来心里积存的话都倒出来:“我知道你烦我,这么长时间你几乎不怎么搭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是家里的老闺女,从小被娇惯坏了。自从当了外方的代理以后,压力特别大,回到家里就恨不得扎到你怀里撒撒娇,叫你哄我,给我出主意,给我鼓劲,可你白天有忙不完的事,晚上还要读研究生,我又担心自己快老了,变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有一股邪火,一见到你就想往你身上发,可我真的非常爱你,怕失去你。白天在公司里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会赔笑脸,可见了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好后悔啊,我是变态,我为什么要去当那个总经理?为什么要去挣大钱?现在看,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事业也许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归宿。我一直都认为嫁给你是嫁对了,别的女人都喜欢你,更说明你优秀,我为什么不守着你,不照顾你,不让你高高兴兴的,我真是后悔啊,是我自己空了,成了一扇门,你才会出去,我逼着你把爱我当成一种义务、一种责任,这爱还能不死吗?但愿你脑子里的病不是跟经常生气有关……”

简业修伸出胳膊用力把妻子拉进怀里,一只手为她擦泪,心里惊奇于敏真的变化,刚才这些话是她过去绝对说不出来的!他也轻轻安慰她:“我跟你说过了,我的病是在检察院里给气出来的,跟你无关,不要瞎想了。我以前爱你,现在仍然爱你,平时对你照顾太少了……还有给你造成的种种伤害,你肯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记恨过你,就在我们刚吵完架的时候,我也立刻就后悔,当日寸就原谅了你的所有行为和气话,这一段尽管我们相互不说话,其实我也默默地全盘接受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生活态度。”

简业修的心里翻腾着对妻子的歉意,一遍遍柔声说着:“对不起。”

于敏真唏嘘不已:“我也一样,但愿我们能一切从头开始。”

简业修更是五内俱焚,向妻子坦陈肺腑:“我也不愿意现在就走,刚找到感觉能真正按自己的兴趣干点事了,哲学家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个性的年龄,我就刚刚进入这样的年龄,可我也许明天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了……九河刚开业的时候有个灵鸽说我要埋在翠湖,当时不懂她的话,现在有点明白了。幸好翠湖建起来了,这几年还算没有白干,那些大楼就是我的纪念碑了。”

敏真疯狂地吻他:“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让你抛下我……”简业修精神几近崩溃,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绝望和晦暗:“我已经体会到了,生命不过是一呼一吸,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于敏真却反复说着宽心的话,好像也为了强迫相信:“你的身体很壮,会挺过这一关的。”

简业修想维持一种至死架子不倒的男人尊严,强撑着交代应该交代的事情:“死亡是最大的玩笑,每个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死。如果我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你太年轻,应该再嫁,但不要给宁宁改姓,爸爸太看重这个孙子了,我坑了他,让他断子就别再叫他绝孙了!”

敏真捂住丈夫的嘴,又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简业修的脑袋被剃得光光的,紧紧抱着哭得满脸模糊的儿子。当他在护士的催促下放下儿子,躺到小推车上正要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夏尊秋陪着吴虚白赶到了,吴虚白见状一下子有了哭音:“业修兄!”

“老吴!”简业修站起来,两个人紧紧抱住,都哭了。

简的家属们以及夏尊秋也都是眼睛红红的。

好半天,吴虚白才松开手,哽咽着:“昨天我一得到尊秋的电话,陆老先生就叫我立刻搭班机赶过来,老先生临行时交代,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的病治好!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平安出来,感谢你让恒通财团在梨城的投资获得成功,今后我们的合作还长着呢,我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谢谢你来看我,也替我谢谢陆老先生。”

“不,我不给你带这样的口信,等你当面去亲自跟他说。”

简业修把眼光转向夏尊秋:“谢谢夏老师。”

夏尊秋过来握住他的手:“你一定会没事的!”

简业修抓住夏尊秋的手格外用力:“我只不甘心……”

“你还有时间,还会有机会的!”夏尊秋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松手扭过脸去擦泪。‘简业修又转向老父亲:“爸,对不起,我几乎还没有尽过孝呐……”

老人泪水纵横。敏真又扑上来,大放悲声。

众人拉开她,护士缓缓将简业修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