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热河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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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热河会首(2)

我二爷愣了,但嘴不软,说这女人是汤主席送给我的,我还没想好如何安置她,更没动她一个手指的,有什么说不清的。藤山一郎说此女子叫京久惠子,非是一般人。听说过大清朝肃亲王之女,日本名川岛芳子?如今是安国军司令金壁辉,现陈兵朝阳,准备与日军同迸热河,这个京久惠子,乃是川岛芳子的亲随,芳子称其为小妹,身上负有重要责任,从汤大帅府落到你家来,一旦真相披露,你能说得清楚吗?

屋里火盆通红,我二爷脸上汗下来了,问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藤山一郎也流汗,说实不相瞒,我现在是金司令的顾问,但不是军事顾间。金司令想在热河占一席之地,又恐关东军司令部不允许,故想在皇军进驻热河时把文章做好,于是派我和惠于提前来此作准备,还望学兄看清大局助我一臂之力,日后定有厚报。

藤山一郎会中文,我二爷会日语,俩人交谈语言上一点问题也没有,话到心知。有人说这位藤山怎么把秘密都泄露了,是不是你胡编的,一点都不是,不信你查资料,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判决中,在记录关东军热河战役时,即提到在满洲事变前后,一批不满于日军现状的豪杰之士,或充当顾问背后操纵,或赤膊上阵,大打出手,纷纷投入中国旧军阀的怀抱。金壁辉-川岛芳子,在日满两军进驻热河前夕,携带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多田骏少将的安国军司令委任状,突然出现于朝阳……还有资料表明,关东军想独占其功,不愿他人染指,川岛芳予以前是以复辟清朝作为其最高理想,而从1933年开始,她已丧失了作为清王室公主的品格与风度,变成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想建立一块自己的势力范围,热河则是她的理想目标。

藤山一郎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其出谋划策,欲在战乱之中分得一份肥美的羹。他亲自前来热河策降汤玉磷,策降不成,便要在日军迸城之始,做出有轰动和影响的事情来,他想到了人城仪式和从山上往下骑木头两项,这都能为日本朝野所关注。为军人所欢迎喜爱的。但他担心热河的花会会把注意力转移走,甚至阻碍了口军进城,所以,当汤玉磷将惠子送给我二爷,他心中暗喜,觉得已经抓住了这个学兄的把柄,故敢深夜前来,摆出一副兵临城下咄咄逼人之势,欲降住我二爷,不料我二爷软的硬的都有,情急之下,藤山一郎也沉不住气,就把底细托出。不过,那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他不说,我二爷也能猜出个八九成。

往下的事不好办啦,这藤山一郎精歪,非让我二爷表态,要不然他不走。我二奶出来进去好几趟,也不见那位有抬屁股走的意思,后院厨子直说饺子都蛇了,二爷怎么还不来吃,要不要送正屋去。二奶差点给他一个嘴巴,三十饺子是保家人平安的,咋能给外人吃,尤其是不能给日本人吃。给那位惠子送去的是大米饭,前屋这位藤山要吃也吃米饭不能吃饺子呀。这时,我爷急了说,我说扔武烈河喂王八你们不让,这可好,他要抢咱饺子吃。说罢,他就到了前屋,大嗓门说都啥时候啦,还聊鸡巴啥呀,该歇着。我二爷趁机就溜了,二奶上前又是说又是笑,帮藤山一郎穿大衣戴帽子,然后我爷像堵墙把他送到大门外。藤山一郎气得直哆嚏,嘟嘟说了一阵日本话,说罢扭头上了车、原来,是汤大帅府里的车送来的。

送走了藤山,还有个惠于呢,刚才咋没让他们一块走呢!这可怎么办?我二爷根本没心思吃饺于,赶紧到跨院的三间正房去,惠子就暂时住在那。那天二爷之所以把惠子带回家来,一是想起往事,觉得这很可能是上苍的安排,了却自己的一份欲望,二是膝膝陇眈地想家中若有个日本太太,那么不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了吗。

这么说来我二爷也够呛了,名叫报国,实则先顾自己的家。我想这并不奇怪,在那个年代,像我二爷这样的有产阶层他不可能如白山黑水的抗联战士,他得用他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只有当他觉得要家破人亡啦,他才会下最后的决心。这也符合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两面性的本质。真相大白,这惠子是沾不上了,得赶紧送走。我二爷为避嫌,特意叫上我二奶同去。那三间屋一直空的,早先住着上吊死的姑奶,姑奶是精神病,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回热河教书,搞对象时受刺激,大冬天穿单旗袍抹口红在大街上走,要找抛弃她的男人报仇,后来吊死在这屋里。热河城内算卦的第一高手李拐子说这何家大院有邪气,原因在于当初这里曾有一孤女坟,何家发迹,扩大宅院,稀里糊涂就给平了,因此,何家每一辈儿中必有屈死者,而且都是在成年将近成亲之前。这大可怕了,你还别不信,二爷的大公于何家羽一年前也魔症了,怎么治也不见好。李拐子说只有迁宅才能彻底去祸,二爷都有意思卖了这老院另建一处,因时局不稳,没来得及办。

跨院正房里灯光闪亮,有男人在屋里说话。二奶很警觉,心想谁这么大胆,深夜敢进这来。细一听听出是三爷何忠国的声音,她对二爷说你瞅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二爷朝二奶猛地一摆手,意思是这不是让你埋怨的时候,推门就进屋,还好,屋内三爷和惠子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神态还都平静,三爷说四弟去撵那老头子,我来帮你审这女子,她却死活不说中国话,看来她是不想交待,干脆,我把她带走交警察署吧。

二爷差点笑了,二奶也笑了说,他三叔,警察署是不是在你那个院里。

三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我想给二哥分分忧,二哥这身份,是没法留她的,不如我担着,外面说起来也没有二哥的事。

二奶拍手叫好。不料那惠子开口说我不去,我不是妓女,我是来寻父的。她说的是中国话,京城的口音,怪标准的,一下子把我二爷他们都弄愣了都弄糊涂啦,往下为节省笔墨,我长话短说--惠子乃一中国留学生与日本女人所生,后其父参加革命党回国,与其母女失去联系,幸亏惠子外公家富有,母女生活不愁。惠子曾与川岛芳子同学,后其母病故,嘱其务必到中国寻父,惠于想起川岛芳子,就来到奉天(长春),作为川岛芳子的亲随,欲惜此机会经热河南下,其父尊姓大名,惠子说得一清二楚,二爷听罢暗暗吃惊,此公乃党国要人。若是真如其所说,则必须保护惠子,不使她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换句话说,眼下还就不能立刻让她离开这儿啦。像她这样的女子,若一个人走出去,不出三里地就得让人拐走卖了。日本鬼于兵凶残,日本女人贤惠,这说法儿早就有了,别看大兵压境,中国人多,想干什么的都有,汉好名声臭,臭也有人干;抢个日本女人,还省了聘礼,没准还落个整你个日本娘们的好汉。

坏了菜啦,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是热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扔也扔不得。咋扔不得月下灰还热着,下不了手。

还有更糟心的事呢,天亮以后,汤大帅的副官前来传大帅命令一因战事紧张,为保证百姓生命安全,今年的花会暂停,并命商会备圆木一根,正月十五前置于武烈河畔的罗汉山坡上。不得有误,违者按通敌论处。

命令传达完,副官又嘱咐说大帅吩咐此命令不得对外,对外仍讲大帅出钱资助花会为将士鼓动。违者也按通敌论处。

这不糟贱人嘛!

我二爷间副官大帅这两个命令我到底听哪一个。副官说两个都要听,都要执行。我二爷说我没法执行,副官说你执行不了,脑袋就保不住,你家中还藏有日本女人,证明你是汉好,论罪当斩……

日他祖宗!

我二爷大年初一一开门就遇到这等事,本命年看来坎难过,一点都不假呀,往下这出戏可咋唱?我二爷死的心都有了,他暗暗埋怨祖宗,都是赤条条光身子来到世上,寻得一口吃的就行了,何必绞尽脑叶还剥夺旁人聚起如此家财,最终惹得这一身麻烦,甩都甩不掉。你看那些小户人家,锅里有熟的,炕席下是热的,就美得睡觉里都蹦高,院门不关屋门不别,心里跟块板儿似的过日子,满街跑胡子人家都不怕,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自己这可好,又怕小偷又怕强盗,还怕发水着火,简直是提心吊胆过日子……

这些话我听我爷在文革的批斗会上说过,本来是批斗他,也不知道怎么他说起这话,红卫兵当时把他打个半死,事后我父母都埋怨他信口开河,不该为资产阶级辩护,我爷叹口气,说将来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到了叨年代,我二爷的一个孩子是香港富商,钱有的是,但日于过得一点也不舒心,一次就让人敲诈500万美元。至此,我对他们先前说的话有些理解了,不过,中国的老话叫能享多大的福,就得受多大的罪,这是相辅相成的,二爷和我爷光提受罪没提享福,光看贼挨打,没看贼吃肉,表明了他们的自私,说到底是不值得同情的。

日头还是光光亮亮地挂在癸酉年正月初一的天上。热河城大街小巷被照得干燥而又温暖,拜年的上庙的人流在西大街的牌楼下走来走去,小孩子不懂事呼呼放着小鞭小炮,像是提醒人们别忘了这不是平常的日子。热河城里满人多,满人讲究礼教,讲礼貌,尊老爱幼,熏陶了社会风气,正月初一都要给老人拜年,磕头行大礼,给小孩子压岁钱,孩子们拿钱去买零食吃,年轻人结伴去逛庙会,妇女们去烧香还愿。热河城外有外八庙,那些皆是皇家寺庙,民间庙堂多在城内,关帝庙。忠义庙。酒仙庙,药王庙。碧霄无君庙,城隍庙。文庙。龙王庙,火神庙等等,其中火神庙距避暑山庄正门丽正门不过数十米,康熙五十年兴建,大殿为火神殿,前有额日德炳南离,内供火神铜像,后殿供弥勒佛。庙门外是御道,第三道牌楼立于此,上书八表同风。

火神庙前有庙会,吃的用的玩的看的全都有,来的人比较多。又因热河城内房屋稠密,不少是建在山坡上,蒿草杂物充没其问,一年四季干燥时多,人们特怕着火,故火神庙格外受重视,香火就比旁的庙旺。正月里的花会也以这里为终点大团圆,会首与各会的头头议事的地方,亦在这里。

我二爷是被人架来的,架迸火神庙西侧庙,穿上黄马褂,坐在正中的红木大椅上,前面还有个条案,很像戏里坐在大堂上的官员,庙里是没有取暖设备的,但上午的阳光直直地射进来,二爷有皮袍于皮帽子,一点也不觉得冷。更主要的是他心里有火,恨不得弄块冰馏于搁嘴里嚼吧嚼吧才舒服。会首下面有三位管事,打头的叫马什么,俩大板牙,人称马大牙马管事,还有牛管事,杨管事,下面是三十六拨儿的头头,这三十六拨儿下面,又有若干档儿,比如头道牌楼这拨儿,就有高跷。旱船,武会等十多档儿,档儿归拨儿管,拨儿由总管管,总管归我二爷管。马大牙说声议事开始,就请我二爷给他们三十九个人讲话。那种会人齐,一个都不少,而且都是扮着来的,庙门外有护兵,神气得很,也算是热河街上的一景,正月初一的乐干事。

我二爷抱拳说何某人今年当在本命,多有劫难,惟恐连累乡民,故要辞去会首一职,还请各位多多谅解,另择他人。此言一出,顿时炸营,嚷成一片。都说这是不可以的,自打咸丰年间,热河花会盛起,几任会首,皆骇之无力,唯到你何家,天子御赐黄马褂,人心皆服,花会方一年盛过一年,今传至你处,怎能上负皇恩下负黎民甩手不干呢。

这也不知是哪位老先生说的,怪邪乎的。但据说何家当会首已经有些年了,可能是当初咸丰皇帝逃到热河时,看了一次花会,赏了黄马褂,一直传下来,议事和动会时,会首就穿起来,这褂子是文革时烧的,连同花会的戏装行头一起在火神庙广场上烧的,黄马褂最不经烧,忽啦一下变成灰;行头经烧,盔头上的珠子烧得劈叭乱蹦,小孩子上前直抢。我还拣了俩,后来让谁要去磨成粉配药吃了。

我二爷当然是力辞,死活不当会首了,众人中也有难性人,就说汤大帅把钱都赏下来了,听说还有个活物,何二爷是不是想在大敌当前卷包走人呀。那么着可不合适呀。

看看,你还想保密?人家都知道了。我二爷一下于被动了,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这局面尴尬,想否认否认不了,想解释解释不清,想走还走不了,望着门外朗朗晴日荡荡乾坤,我二爷长叹一口气,说罢了呀,何某今日算是栽在这啦。

我三爷来了,对众人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当不当会首,得看我们高兴不高兴,眼下日本人说打进来就打进来,谁还有心思操持这事,只要汤大帅一走,我们也跟着走……

准说我要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