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热河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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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热河会首(1)

我二爷在某个时候心中闪出一个人花,要做一个精忠报国的千古英雄。这人花闪得最光彩的时候,是那年正月初十已时上下四刻正中,即上午10点正。十个大彩棚在白亮亮的阳光下耀眼夺目,金色的苇席,大红的绸带,磨盘大的缎花,宛若灿烂的秋天,令人想起可爱的热河,无限眷恋的家乡。这可不是胡拉硬拽,那年代国破家亡就在眼前,只要一沾酒,文人常流伤心泪。武人怒发欲冲冠。李煜住那么宽敞的宫殿,吃喝不愁,美女身边有的是,也丁犯错误不得艾滋病,他干啥不知足,动不动就流泪到天明?想他那个总下雨潮乎乎的南国呀,就因为人家心里受创伤啦。1933年时的好多中国人,心里都受创伤啦,母(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咋让一个小国给欺负啦!操他八辈祖宗!跟日本人拼啦!

我二爷站在十个彩棚前的高台上,身后是一百零八个壮士,红衣红裤,怀抱大刀,亮光闪闪。家羽锦袍官帽,胸前十字披红,斗大的红花盛开了一般,惠子凤冠霞彼,不蒙盖头,美貌如仙。据我父亲说,初十的那天清晨,惠子要洗澡,我二奶忙叫人烧水,嘴里磨叨大早上洗啥澡呀,也不怕着了凉。惠子等了一阵不见水来,一向正烧着,惠子说不要热水要凉水,才从井里打出来的更好。二奶心里说兴许她身上有火,不怕凉你就洗去吧,就让人弄了一大木桶井水,想想人家又不是日本兵,又让家人兑进不少热水。

惠子进屋脱了衣服,突然喊我父亲,我父亲那时十来岁,知道害臊,不知道好看,死活不进去。后来听情是叫他去找家羽大哥,他噌噌就跑去找。家羽那时正在二爷的书房里听二爷讲荆辄。苏武。王佐,讲此次你去敌营,责任重大。节气千秋,必须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扬我国威。家羽是读过书的人,这些故事他都懂,但毕竟精神上有点毛病,跟二爷说爹您放心,儿此番去,绝不辱使命,必将日寇杀回东洋小岛。二爷忙说不是让你去打仗,你只是人质,一切由为父安排。家羽说那就省心啦,不过,能不能等我和惠子度了蜜月以后再去。二爷一拍桌子,说胡未灭,家何在,你今日里就要前行,贪恋女人,不配当大丈夫。家羽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一抬胳膊一抬腿,来了个武生的架式。我二爷说你上哪去,家羽说我去与娘子告别。这时我父亲正在院里向他招手,家羽随着就去了跨院的西屋。

往下的情景,我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了,他扭头就跑了,后来是二奶站在跨院的月亮门下叉着腰,准也不让进,直到家羽在屋里喊娘呀口渴,给我口水喝。二奶才让她的贴身老妈子进屋,帮他们二人穿戴整齐出来。家羽口渴,二奶让人端来人参汤,家羽一饮而尽,顿时容光焕发,据热河街上大仁堂坐堂老中医说,当年何家羽正月初十在人神庙喜宴上露面,是他精神最正常的时候,根本看下出有什么毛病。按他的猜测,是家羽与惠子有了接触,心中积瘀顿散,又进补汤,真元气上升,神清气爽于一时。

后来,何家知情人都认为惠子那天早上的举动是有情有义的。尽管从此他们分手天涯再无音信,尽管惠子很可能忘却旧恩另择夫婿,毕竟她给了家羽一次刻骨铭心的享受和永生难忘的记忆,以至于家羽而后终生一人却毫无遗憾。不过,话说回来,家羽后来魔魔怔怔,想给他娶媳妇,也没人家愿意。就是多花钱能娶一个,我二爷二奶也不忍心,那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吗。

回过头接着说火神庙前我二爷。待到家羽和惠子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把那些程序走过后,我二爷从马总管手里接过洒具,是庙里给神敬酒的樽,三条腿儿,铜的。马总管说酒盅子太小众人看不见。二爷说这东西挺好,给我斟满了,我要给众人敬酒。活音才落,就从彩棚外面嗖嗖飞进几个土坷垃,还有臭鸡蛋,差点打在二爷身上;接着存人喊打倒汉奸。众人脸色大变。

马总管喊把人抓来,时间不大,手下人扭着几个学生过来。学生很年轻,脸蛋子冻得通红,嘴里冒着热气,说你何报国你报的是哪一国,你是汉奸,你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娶日本女子做儿媳,你就是要找日本人的靠山,当日本人的走狗!

二爷仔细瞅瞅这些学生挺面生,话音也是京片子,就明白是从北平来的学生。二爷一挥手让放了他们,说今天我有这么多客人,我也不跟你们争论,你们要是有种,你们在热河住下别走,等日本人来了,咱看看谁是英雄谁是草包。那几个学生愣了,说你要是抗日的,就该散去家财,组织民众去抵抗,为什么在这大摆酒宴。二爷说乱世用典,岂可偏重一招,昔日诸葛亮安居平五路,是在家中花园小池边观鱼时讲给后主的,你能说孔明先生贪乐误国?你等儿郎,快快退下吧,别坏了我的大事。

这一番话把那几个学生都震住了。马总管说再捣乱绝不轻饶,二爷说请他们也坐下喝喜酒。牛总管让几条壮汉带他们进喜棚,说要当英雄先得能喝酒,每人一斤老白干,喝不完不许出来。那学生目瞪口呆,只得随着去了。

我二爷掸掸身上的尘土,举起铜樽,高喝一声各位贵人,何某人这厢有礼啦;接着说,今日给我儿办喜事,感谢诸位光临。请大家举起杯,我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活得好!活得有骨气!活得天不怕地不怕鬼神都不怕!干杯!

干杯!

十个彩棚好几百号人都喊,地动山摇一般。北平那几个学生都蒙了,说你热河咋办喜事是这样的,我们还以为你们都让日本人吓坏了呢。旁边一汉子说快喝酒吧,喝完了我带你去头沟,见到日本兵你们可别尿裤子呀。学生结巴说别这么快呀,还没经过军训呀。汉子说打枪一学就会,喝完酒教给你们。有俩学生当时就脸色煞白,说我得回趟北平跟家里说一声。汉子一指喜棚后边的缝儿,说那就快去吧,晚了就走不了啦。那些学生互相看看,说我们回去动员更多的人来,钻席缝子都溜了。

喜宴喜宴,为喜事而办,那才能从心底乐起来。我二爷不是,他一肚子苦处,不能对人言,只能强忍着跟众人说笑喝酒。旁人不知道这里的细情,还恭维说何二爷好福气,鸡年里祝您人财两旺。我爷心里说非得弄个人财两空,但嘴里说您也人财两旺。他挨个喜棚走,各棚笑声一片,酒盅子底朝天,全是干。

我二奶这工夫就听着点信儿,就想找我二爷问个究竟。但那种场合,二爷也脱不了身,二奶就问三爷是咋回事,干啥让家羽去朝阳。我三爷很精明,精明大发劲了,他也听说了,他以为二哥这是要跟日本人暗度陈仓取得联系,就劝他二嫂说二哥谋划的事没有错,咱们听着就是了。二奶说那可不行,哪有才办了喜事就离家的,又是去朝阳,是日本人呆的地方。三爷说这是啥时候,还有心思让家羽像往常那么办喜事,日本人要打进来啦,靠上日本人才保险。二奶瞥了这三兄弟一眼,心里说你小子早晚得当汉奸,不跟你说啦,我去找家羽他爹你二哥。

但已经来不及说了。这时就听马蹄卢响,汤玉麟的警卫营开过来了,马队中有一辆轿车,藤山一郎坐在车里,他下车后向我二爷二奶道喜,然后指指家羽和惠子,说很好很好,时间已到,我们要履行诺言。二爷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说,我儿家羽,你随他去吧。声音不大,却像晴天霹雳。谁也想不到呀!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当然首先是我二奶不干,说我儿子不能走。继而是我爷,接着就是众贵客和壮士,哗啦一声响,刀都亮出来了。

警卫营也拉动枪栓。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杀气腾腾。哈哈哈!

家羽大笑起来,将双方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紧张气氛被冲淡许多。家羽说,各位前辈,各位仁兄仁弟,切莫动怒。此番前去朝阳,乃是我的本意。中日交战,大动干戈,炮火四起,生灵涂炭。我虽是一书生,但不愿看此情景再蔓延下去,我愿去做说客,说得东洋人幡然悔悟,退回扶桑,重新修好,共利两国国民……

这也就是家羽能说出来。旁人若说,肯定被断定精神有病,家羽本来就有病。所以,他说出口不仅不虚假,听着还很自然。一旁有人就喝彩起来,说声是条好汉,我等敬你一杯。家羽不会喝酒,得病后大夫又嘱咐千万不可沾酒,所以,他那会儿到各桌上去敬酒,自己喝的全是白水。但此时此刻,生死分别之际,我二爷有些于心不忍,满满斟了一樽白酒,双手端给儿子说,儿啊,此去天寒地冻,你喝了这樽酒,暖暖身子,热热肝胆,爹等着你回来。家羽端起来一饮而尽。

二奶流着泪过来,帮家羽把帽子戴严,她有一肚子话想问二爷,却说不出来,只是自言自语道,东北方怎么会是朝阳呢,这李拐子到底是咋算的……

惠子紧紧拉住家羽的手说,你去吧,为妻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这辈子跟定了你。

藤山一郎对二爷说,放心,我一定完璧归赵。惠子小姐这,还请你多关照。

二爷点头说,我会照顾好她的,还望你也要遵守诺言。藤山一郎道,那是一定的。

二爷把铜樽往高处一举喊,鸣钟,为我儿子送行!钟声顿起,浑厚无比,暗含悲壮之音,令人闻之心颤。一股旋风陡然卷来,彩旗彩带呼啦啦飘舞。马蹄声响,车轮转动,黄尘腾起,家羽走矣……

按照我二爷的意思,喜宴照样办下去,就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热河城那几日可热闹了,穷富不分,敞门接待,方圆百里都说何家要不过了,儿子去了日本人那里,何二爷一怒之下倾尽家财办喜事,非要吃光喝净不可……

何家大院里也乱了。我二奶将自己随身穿的戴的收拾起来,跟我二爷说甭管你是英雄还是汉奸,你不该拿我儿子当挡箭牌,今番家羽若是平安回来,咱还好商量,要是有半点差错,咱们的夫妻缘分到此就拉倒。

三爷失踪啦,三奶哭着喊着找二爷要人。二爷也真的不知道,有人说三爷那天撵到城外跟家羽一块走了,有人说从奉天来了人,把三爷请走了,是经北平到天津,坐船到大连,再到奉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看见一样。

我爷闯祸了。他喝洒喝得浑身是劲没处使,带着几个家人到罗汉山前看那木头,说中国的木头,凭什么让日本人骑,要骑咱先骑。正赶上来了两个日本浪人,在热河街上开武馆的,开了有两年多了,以往他们见我爷都毕恭毕敬的,如今有些耀武扬威,也要骑木头。我爷说好吧,看谁摔不下去。那俩浪人争强,骑在最前头,大木头往下一撞,一个让木头砸死了,一个给碾死了,我爷等人在后面甩下来,沾了身土,肉皮都没破。日本武馆不干啦,告到汤玉麟那儿,汤玉麟找我二爷说你家咋净给我添乱呢,弄得我二爷直挠头。幸好汤的六姨太姐俩才坐了二爷商量的车走,汤很感激,难里耍!

杨总管问,彩扮着耍?

我二爷说坏啦,李拐子误我!原来,那天李拐子算卦说正月十五以前日本人打不进来,弄得二爷心里稍稍放松一下,考虑问题就不周全了。把什么给忘了呢?把装束给忘了。日本人万一打进来,你全是彩扮着,红脸蛋,红裤红袄,怎么说也和大局面不搭调。死人穿孝,娶亲花轿,进什么山喊什么调,拉什么船叫什么号。那是有规矩的,差个一星半点没啥,没人挑你,差大了,就该有人说你是个棒槌,是不明事理的人啦。眼下已经是火燎眉毛锥子扎腚眼儿,正月十五的天大亮大亮地在热河人的脑瓜顶上,枪声炮声听得越来越真亮,百十来拨花会儿人马聚齐在各处等着,说散就散,说动就动,全等着我二爷一句话了。这句话可不好下呀!

日本人攻进城时,也就是我二爷名声大白之日,是英雄,是汉奸,是名留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全在此一举。马总管小声说,汤主席那可开始跑啦……二爷摇摇头说,不可能,还没打呢。牛总管说,有人见汽车动了,往双塔山那边开。二爷还是摇头说,绝对不可能,我们早讲好了。杨总管说,你听,是汽车声。

果然,院外传来轰轰车声。我二爷拔腿就往外走,出了大门就见西大街上车流人流滚滚,震天动地的往头道牌楼那边行,二道牌楼就得说建得牢,石座地基都是质量信得过的工程,换个牌楼连震带撞,非倒了不可。我二爷急了,到路边上正见胡团长带着马队奔过来,二爷喊胡团长留步。胡拽着马缰说他二爷有啥事,俺这要去执行任务。二爷问,您埋伏在哪儿?

胡团民说,俺不埋伏,俺去开道,给汤主席开道,你赶紧也走吧,日本人过来了,说不定今天上午就到了。

二爷愣了,犹豫了一下问,汤主席不是把任务给了您了吗?不是让您跟我们配合,截住日本人吗?

胡团长是晃晃大脑袋说,不知道,汤主席刚才给俺下的命令,要俺带兵开路,今天晚上住滦平。

我二爷脑袋嗡地响了一下,真是天塌地陷一样。闹了半天,这老汤把自己给耍巴啦。他根本也没想抵抗,他就想着跑,滦平县离热河城一百多里地,他一撒丫子就蹿那么老远,跑得可真叫一个快呀!换句话说,他这个父母官到了关键时刻,把老百姓扔下不管啦,自己撩杆子啦!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