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向远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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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跨越时空的魅力

--读李商隐《夜雨寄北》书后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刻整个淹没在淅沥雨声之中的巴山秋夜,这特定的场景,这特有的情趣,原也易于诱发与牵动旅人的乡思与离情。许多诗人都写过这样的诗篇,也许不是这个山,这个乡间的夜晚,但他们都能够把秋天与怀念结合得精美熨贴而唤起普遍的共鸣。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无疑是一首独特的诗,尽管它的内涵在此类诗中并无异趣,但它的确以其艺术的独创性避免了重复。艺术创造的规律在于每个创造者当他面对被重复了千百次的同一物象同一题材时,他想到的却是开天辟地般的第一次创造。艺术的克服困难的普遍性,在于克服蹈袭前人窠臼,避免重复。在诗歌创造中,彼此重复或自我重复往往危及诗的生命。而历代的诗人几乎都在前仆后继地与自觉的或不自觉的艺术惰性进行殊死的战斗。能够在这场战斗中成为胜利者的,往往便是杰出艺术品的创造者。一个秋夜,一个有雨的秋夜,在这个夜里想起久离的亲人和朋友。许多人被这种情景所迷醉,他们为之动情,他们以为自己将有杰作产生,他们却不知正在此际,他们已堕入“蛛网”,而这正是千百年来诗人和艺术家共有的“厄运”。我们现在看到李商隐在这个“蛛网”中的“挣扎”。他作为艺术上充分独立的诗人,他有充分的才情可以不为那无情的蛛丝缠死而创造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需要强调的是,无数有才能的诗人和艺术家都在用自己的毕生心力证明一个真理,哪怕只有寥寥数十个字的作品,它总是不重复的。独创的和自立的艺术世界。不如此,它将被浩如烟海的艺术次品所淹没而无法流传。

如今,轮到我们来辨析这首4行28个字的精品的价值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在这里,讨论这首诗是一般的“寄北”还是特定意义的“寄内”,意义并不重大。尽管《万首唐人绝句》用了《夜雨寄内》的题目,但有人考证此诗为作者充任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时作,时妻文氏已卒,故“寄内”未能成立。但是,这首诗中深重的别愁以及不能如期的归聚的遗憾,却因其传达出永恒的思念超出了具体的范围而具有普遍性的价值:不仅于当时、而且时距千年之遥仍在生发着艺术感染力。《夜雨寄北》起于亲友的思念,这种思念发而为对于归期的盼询。诗人对此种真挚的问询一方面作了不肯定的回答(“未有期”),一方面又作了未来的肯定的许诺(“共剪”和“却话”)--他把亲友冀盼的相聚留给了未来,他以浓重的人情温暖使友人在整个不确定的气氛中寻求心灵的慰藉。正是这不能如愿中包孕的思念,和对于这种遗憾的心灵补偿,赋予期待以普遍的永恒魅力。

“君问归期未有期”,一个突兀而起的问与答。回答以它的不能确定而给人以失望。这种惆怅因后一句“巴山夜雨涨秋池”而具象化:这一个秋天的夜晚,整个巴山都在下雨,雨水的绵密以至于使池塘水满。没完没了的雨声打着山间的草木和水里的浮萍,也敲动了离人的心弦,秋雨所带来的寒漠与凄清,更为浓重地渲染了愁思与离情,何况还有不能确定的归期!这首七绝的前半首,第一句以抽象的方式点出对亲人的询问的回答:归期的未卜。它自然地蕴含了无尽的惆怅。但形象地发出这惆怅的,却是第二句--巴山、秋夜、春雨、池塘水满……这两首诗以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点出了现在时间和空间里的物象人情。李商隐没有重复许多优秀诗作写离情别绪往往停留在单一时空内的做法,他不光写归期之不可断定而愁绪之无法补偿,而是寻求某种补偿。他的办法是超越现在的时空、使之向着未来拓展。李商隐在别的诗人易于满足之处体现着他不满足的追求。

他借“何当共剪西窗烛”把现在的时间推移到未来,把眼前的实景推移到想象境界:何时能与你共剪烛花于西窗之下,共话如今这种巴山夜雨之中两地的深深思念?那时,把如今这万般愁苦都化为了回首往事的欢乐。要是囿于即景生情的传统写法,他也许至多只能宣泄眼前的思念。现在,他把现在时空和未来时空作了沟通,他的艺术天地无形中得到拓展。他把未可预期的将来加以假想的实现。从此时此地此景此情出发,使之与彼时彼地彼景彼情完成了一个跨时空的浑整的意境创造,以绝句的有限框架寄蓄了无限的内涵。

“何当……却话”的寄想看似平易,实则奇崛。它把“巴山夜雨”的场景一下子搬向想象中的未来时间。那时将出现的是北方某地窗前的亲切秉烛夜话,在灯花的跳动中,出现了那已成为过去的、如今夜雨之中孤单身影愁苦思念的影象,如同电影的“切入”--在未来的画面中切入了如今的现实、即对于未来而言此日已为过去的物境人情。佛家的三世相:过去、现在、未来在这里奇妙地实现了融合!不仅是现在而且还有将来,不仅仅是眼前已实现情景还有未来尚待验证的情景的契合:从今天想象明天,又从明天想象今天--各个不同的时空得到自由往返的交通。已有的无定会聚的惆怅,与假定性的异日异地的回味今日今地,以至于把伤怀与苦况当作付之一笑的欢乐,其间所体现出来的通脱的人生哲理,这的确倚仗于诗人对于时空观念的创造性把握。不能如期与未可预期的会聚,及其想象中的补偿,使时间得到了广延,空间得到了拓展,人的情感的存在也得到了扩大和充实。因此,这首诗中充填的不仅仅是别离的伤怀以及相聚的未可预期,而是增添了期待、憧憬甚至是想象未来回味此时苦况所产生的乐趣。一首通共只有28字的诗中,用字都是经过周密“计划”予以妥贴安排的。每一个字都尽量避免重见。但在这首诗中,“巴山夜雨”四字却原封不动地赫然出现了两次:

“巴山夜雨涨秋池”、“却话巴山夜雨时”。此种“挥霍”无疑有深意在。它首先是在强调同是巴山夜雨背后两个完全有异的时空:一个是现在的夜雨,一个是将来回味如今的夜雨;一个是此时真实的巴山,一个是想象中的将来幻象中的此时的巴山。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其内涵又是完全相通的:一个是他日的回溯,一个是今日的广延,推衍与回环之间传达出人生飘忽无定的况味。不仅今日与他日通,而且苦与甘也通,今日的苦可以化为他日之甘,他日充满深情的回思却是今日的辗转反侧的痛苦所酿造。

“巴山夜雨”四字的重现,体现着一首诗中两个构成部分的维系。不仅说明二者的异(此时、彼时、此时的秋夜雨,彼时的西窗烛),尽管均有“巴山夜雨”,一个是实有的,一个却是想象的;而且强调了异中之同--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在想象中的未来,巴山夜雨的情景当然是消失了,但它却成为一种存在唤起人们旧日的情怀。只是旧日的思念之苦情淡化了,变成了纯粹的回忆。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