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的文化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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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智者锋芒(7)

“某籍”和“某系”:语出陈西滢《粉刷毛厕》。“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所谓“某籍”就是指浙江籍。鲁迅等七名教员发表支持学生运动的“宣言”,其中鲁迅等六人都是浙江籍,只有李泰芬一人例外。据有关资料,当时女师大共有教职员约80人,而其中浙籍教职员达17人之多。所谓“某系”,正如鲁迅所称,不是指“研究系”、“交通系”这样的政治派别,而是指“国文系”。鲁迅之所以强化这样一个看上去很枝节的问题,是想突出对方文章中观点和说法的无中生有,且因为陈西滢和杨荫榆是无锡同乡,所以“某籍”的讨论也让人想到这样的事实,“但只要不是‘某籍’,同乡有什么要紧呢。”极尽挖苦之事。

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中,还有一些词语反复出现,如“偏袒”、“文士”、“名流”、“流言家”、“碰壁”、“多数”、“少数”广道义”……等等。分析开来,都各有妙趣,别有味道。读《华盖集》及《华盖集续编》,这些间的含义同上举的各个释词一样,是必须要了解清楚,才能体会和理解鲁迅杂文的思想与作风的。要全面了解鲁迅与陈西滢之间的论战,掌握这些词汇非常必要。

一场关于剽窃与抄袭的争论

20年代中期,鲁迅与陈西滢之间发生过一场抄袭与剽窃问题的争论。事情还得从陈西滢说起。

1925年10月1日,由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在报头刊用了一幅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的黑白画家,徐志摩在开场白中对这幅画像的由来没有加以说明,而同期发表了陈西滢之妻凌叔华的小说《中秋晚》,在这篇小说的附记中,徐志摩用含混之语说道,“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一周之后,《京报副刊》发表了重余的文章,指出这幅画像是剽窃英国画家琵亚词侣而来。《现代评论》又在其后发表了凌叔华的小说《花之寺》,《京报副刊》不久发表了晨牧的文章,暗指凌叔华的小说是抄袭之作,“现在某女士竟把柴霍甫的《在消夏别墅》抄窜来了……这样换汤不换药的小说,瞒得过世人的吗?”

作为凌叔华夫君的陈西滢,怀疑这两次揭发都是鲁迅在幕后所作。于是,他就在《现代评论》的《闲话》栏里写了一篇谈抄袭与剽窃的文章。这篇文章并不直指鲁迅,也没有明确为凌叔华辩解,而足用影射之法对鲁迅进行反击,同时又为自己的妻子进行间接表在此之前,陈西滢就在《致志摩》中攻击鲁迅道:“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而陈文一开始用“现在着述界盛行‘剽窃’或‘抄袭’之风,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这句话开篇,说明他把“抄袭”与“剽窃”限定在“着述界”也即学术界而非“文学创作界”的用意。意思很明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是真,凌叔华的小说“相似”难免。

鲁迅对陈西滢的反驳,集中见于1926年写作的《不是信》一文。关于自己的着作,鲁迅首先承认,盐谷温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但他更郑重申明,自己的“次序和意见就很不相同”。着作的大部分章节,“我都有独立的准备,证据是和他的所说还时常相反。”其他如“汉后有唐,唐后有宋,我也这样说,因为都以中国史实为‘蓝本’。我无法捏造得新竒”,这就体现出了鲁迅极尽讽刺挖苦的笔法,回应了陈西滢的攻击。而对凌叔华小说是否抄袭,她的图画是否剽窃,鲁迅并未加以论证,只是说明自己“并不看这些小说”,琵亚词侣的画,也是在“剽窃”问埋出来后,才去买了一车琵氏的画集。而陈西滢之所以指责鲁迅“抄袭”日本人的着作,原因并不是事实的发现,而是因为他怀疑凌叔华事件的被掲发,都是鲁迅所为。鲁迅没有对凌叔华事件明确表态,却让陈西滢的用意昭然若掲,显示了他斗争的策略与风格。

鲁迅着作是否有“抄袭”行为,学术界早有定评,陈西植的指责不攻自破,鲁迅并没有因此急得“跳到半空中”,而是从容应战,将锋芒指向了更加尖刻的别有用意的人格问上。凌叔华的小说和图画究竟是否“剽窃”,也不是鲁迅急于要去证明的事情,他的语气里明显有一种不屑的神情。斗争的结果,是让人看到鲁迅的坦荡和从容,陈西滢单刀直入的手法和将“着述”可以抄袭、“创作”却难免相似的说法,给人自相矛盾和替人狡辩之嫌。至少从笔战的策略上讲,就已经输给了鲁迅。从中也让人感觉到,为什么鲁迅在长期与论敌的笔战中,常常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这场公案对今人来说,也不无启示意义。

重读《西滢闲话》

陈西滢是五四中同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拿着从英国大学里得来的博土头衔,更带着西方政治、文化及文学的教养回到中在陈西滢的眼里,中国的一切都可以用“看不惯”和“瞧不上”来概括。他写了许多与中国时事有关的文章。也许是英国绅士的优雅姿态对他浸润太深,他没有一种想做“战士”的意识,他不想失去自己闲适的旁观态度。他的文章以“闲话”命名。按理说,既是“闲话”,就当以陶醉于风花雪月和脉脉温情为主调,在五四这样一一个思想交锋激烈无比,笔战叠起的时代里,他同样玛是一名旁观者。可偏偏他所谈论的“闲话”又远不是与时代无关的妙文,而是对中国时势的评说,政治的、文学的、运动的,常常在他的笔下出现。他以闲适的姿态看取时代浪尖上的波涛,用纯粹的绅士的学养评说中国的“特殊国情”,最终遭致自己不情愿地、缺少防备地进入到中国现代思想交锋的湍流之中,他有点难以自持,又不能不为自己站出来辩解。有时候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用并不周密和恰当的言论与人交战,不但失去笔战的优势,而且还丢掉了绅士的从容与优雅。最终,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退出了文坛。他的悲剧多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又不能不说是他对当时中国的时代主流缺少感悟和认识。

《西滢闲话》是陈西滢在五四时期的主要作品结集。身为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他的这些笔本来确为“闲话”,但他忍不住要对时事发表议论的做法,使这些文章成为与大是大非相关的论题,绝非一个“闲”字可以了得。文集中的部分篇什确为无关“大局”的“闲话”,比如他对西方戏剧的介绍和对中国“文明戏”的评介(《小戏院的试验》、《观音与国剧》);对东西方文化的具体比较(《东西文化及其冲突》、《拆了火炉搭凉桐》、《中国式的外国医院》);等等。这些文章很像当今出国访问归来的文人写下的观感文聿,虽说是“布尔乔亚”情调满怀,但并无让人生厌的刺眼之处。可陈西滢的“闲话”内容远不是这些,他常常忍不住要对中国的时势发言。由于我们多年来形成的对陈西滢政治态度的认识,意识里总以为他是在政治上与军阀站在一边的。而《西滢闲话》告诉我们,陈西滢对处于军阀混战中的中国充满痛恨,他对军阀统治的批判也同样锋芒显·。他看出了军阀开战其实是“抢饭碗”,反对中国民众参与其中(《吃饭与火并》);对军阀统治者的腐败大加指斥(《捞油水》);对腐败政府“讨好洋人”,在“各国开会委员”到来之前,洗刷“取消不平等条约”等标语的行径,做了毫无保留的批判。这是他作为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从言论到行动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闲话”不闲,这是思想观念使然,也是社会责任使然。

陈西滢的“闲话”却并非因为这些出名,而是他与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的争论,引起了时人及后来者的特别关注。陈西滢与鲁迅的争论及最终的结局证明,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作战结果上,他都是一个失败者,失败得让人难以同情,失败的结果,是他至今仍然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中的一名反派”角色。

陈西滢看惯了英国文化的有序和理智,对中国的一切都有三分看不人眼。他读中国报纸上的外国消息,为这些消息的多处谬误而不齿。中国翻译者把意大利“作曲家”当成了“文豪”,把发自柏林的关于“英国外相”的消息当成了“德国外相”,把德国的政治家路德当成了英国的罗素(Russell)。他认为“中国报纸的外闻里,没有·天没有笑话或谬误”(《中国报纸的外闻》)。他指出的这些错误我们应当相信是真的,不过他文章里那种理智的态度和不以为然的神情,又多少让人觉得少有五四青年的热血。他认为中国的“文艺出版物”少得可怜,只相当于英国的十之一二,可他很少想到当时的中国文化才刚刚走上现代化的路途,没有鼓励,只有不屑(《文艺出版物》)。总之,他看到了中国诸多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不实,但处于五四那样一个特别的时期,过于理智的态度显示出对新文化运动的热情不高,很难让人接受。

陈西滢毕竟是一名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无论是“闲话”还是“闲话的闲话”,他都不可能不触及时代的脉搏,他不可能完全成为一个旁观者。当他以自己英国博士的身份和气质谈论国事时事时,往往就在反帝反封建的同时(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同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主调形成程度不同的抵牾。他对中国人的劣根性十分不满,不过又同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有质的区别,他的态度里少有热爱。他认为“中国的国民实在是‘程度不够“国民的程度这样幼稚,有人还要主张同外国人火并中国的没出息,还是一般国民的责任。”(《智识阶级》)应当说他已经看到一些问题的实质,但他没有方案、甚至少有同情,只有不屑的姿态让人难以接受。他也正是看到国民民素质的可悲,所以不主张同外国人去火并,让人家杀到我们的“末一个人”,可他也不愿看到帝国主义的屠刀放在中国人的脖子上。究竟如何是好,陈西滢自己也没有答案。

陈西滢真正捅出了娄子,还是1925年女师大风潮及“三·一八”惨案。这成了他同鲁迅等五四主将的思想阵营的分水岭。事实上,说陈西滢痛恨学生、维护反动军阀,似乎不合实情。但他的确是打着“公理”、“正义”的旗号,对学生运动泼了一盆凉水。读《西滢闲话》会感觉到,陈西滢立场有问题,发端于他总想以英国博士、北大教授的姿态评论时事,所以他看到学生闹事,首先是“我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如果过在校长,自然立即更换,如果过在学生,也少不得加以相当的惩罚。万不可再敷衍下去,以致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言辞虽显公允,却充满了对学生的不满。他对支持学生运动的鲁迅等发起的“七教员宣言”也看不惯,认为“未免太偏袒一方,不大平允”。他把学生运动看成是一种对学校秩序的破坏,而不是一次对反动势力的反动,这就决定了他的“公理”、“平允”即使不是敌对的,至少也是短浅的、平庸的。所以他才会认为学生风潮是有“我们平素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粉刷毛厕》)。面对刘和珍与杨德群两位女学生的惨遭屠杀,陈西滢除了悲悯之外,更为了自己的立论,《轻她们的革命热情和冲动,把她们的死当做是一种无谓的死亡。他把如此重大事件也当做“闲话”来谈,认为杨德群除学习勤奋外,并不热心于“开会”之类的运动,“三一八”那天她也并不想去,是返回的途中又被人拉去的。他的言论激起了杨徳群同窗学友的愤慨。他们联名写信给陈西滢澄清与质问。陈西滢并不认错,且有勇气把学生来信在自己主办的《现代评论》公开发表,并坚持认为“许多‘富有思想’、‘大有作为’的青年是简爽七参与任何运动的”(《杨德群女士事件》,栽《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加之他与鲁迅的纷争及其道义上的失败,他最后从新文化的潮流中退隐而出。至于他同鲁迅之间其他方面的恩怨,话题也多是他不断引出,如“抄袭事件”、“官僚问题”、“某籍和某系”等,最后也都在这些话题上败下阵来,搞得好友徐志摩也不得不中途跑出来劝架,大喊“带住”。

陈西滢对中国社会的间题当成“闲话”来谈,好像站在了一个理智的公理的高度,却不想这种态度正成为鲁迅反击他的枪靶。他说中国民众“不够程度”,还不及鲁迅批判国民性的愚昧激烈,但他只想取旁观态度的做法,未免过于绅士,直至自己走向革命的反动一面。其实他对上海工人的罢工也曾声援,对帝国主义在中国的野蛮多有批判,不过站在“公理”的角度,又认为这样做的结果并无好处,究竟应该如何,连他自己也没药方。他转呼吁对中国工人运动的实情,向“国外的宣传也万不可缓”,如此“很可以给全世界以一个深切的印象,叫他们知道我们全国人民是怎样的沉痛和决心。”(《五卅惨案》)他相信曾经见过的西方世界。他认为战争是恐怖的和令人厌恶的,而不同意某些“文学家”在那里“赞美战争,歌颂流血”,这种观念也真的够超前,但他因此否定革命和革命者,却显得过于“理智”其罕反动。他开出的最有力的药方,是一句不无思智又无从实施的话:“我希望我们多有憎恶战争而临事不得不挺身去干憎恶的事的平常人。”(《智识阶级》)语调和言辞显然是几经推敲后说出的,可以见出他内心的复杂与矛盾。只可惜这样的声音在那样一个特殊时代,等于没有说。在《西滢闲话》里,有不少观点互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从作文的角度讲,陈西滢的作文之道,还没有完全进人火候。他的“闲话”惹得他自己忙不迭。

从《现代评论》的“闲话”栏停了以后,陈西滢也就退出了文奴,鲁迅先生“不能带住”,只好以他自己失败而终了。用一个世纪末的流行词来说,陈西滢也实在是世纪初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里的一个“另类”了,起先还有点自以为是的风采,到最后一点儿都没有“酷”的感觉了。他后来应国民党请求,去巴黎做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又回到伦敦居住,只把他乡认故乡,最后客死英伦。《西滢闲话》结集出版时,他自己剪掉了有关女师大风潮的篇什,60年代之后在台湾重印,又将同鲁迅论战的内容也删去了,这多少可以看出他淡出文坛之后的一点儿心路历程。

陈西滢评鲁迅作品

20年代中期,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与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闲话”作家陈西滢之间发生过一场论战。这场论战以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为发端,引出了一系列的笔战,也同时涉及到了对对方作品的评价问题。其中,尤以陈西滢对鲁迅作品的评价令人玩味。1926年,陈西滢发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着作》一文,是他向读者推荐的新文学杰作。他对鲁迅小说及杂文的评价颇有意味。

陈西滢所列十部着作包括:胡适的《胡适文存》,吴稚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顾颉刚的《古史辨》、郁达夫的小说《沉沦》、鲁迅的小说集《响喊》、郭沫若的诗集《女神》、徐志摩的《志摩的诗》、西林的戏剧《一只马蜂》、杨振声的长篇小说《玉君》以及冰心的小说集《超人》。应当说,陈西滢对这些作品的评价总体较为冷静客观,并无拔高之嫌,但态度也不均衡。尤其对鲁迅小说的评价,与后人对鲁迅小说的评价出入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