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塔布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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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下之路(3)

稍远,另一匹马正在啃矮树丛。这匹马萨姆十分熟悉,是丹肯·斯图尔特的母马,装着英国鞍辔。

萨姆家中被翻得七零八落。霍普金斯和斯图尔特的监工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床被翻了个个儿,提琴也被扔在炉灰里。

丹肯用枪口对准萨姆的胸膛:

“把手上的东西扔掉,你这迂猴!”他大声喝道,“你自己明白,你甘当废奴主义者的密探!”

“丹肯老爷,”萨姆高声分辩,“这是谣言,谁也不会相信。”

“说!你遇见哈丽特·塔布曼了吗?”

“丹肯老爷,她失踪后,我要见到过她,上帝马上收我的命!”

“在我那群黑鬼中,有谁是密探?”

“我压根儿不知道哇,丹肯老爷!”

“看见过平奇吗?”

“没有,丹肯老爷。他的房子失火以后,我从没见到过他。”

“萨姆,看来你撒谎倒是很老练。别以为你是自由人,只不过卖不出去罢了!”

“谁都知道,老爷,我一辈子也不撒谎。我和老本从不用谎言来玷污自己,我们俩都是老头子了。”

“谁说出给哈丽特·塔布曼撑腰打气的黑人,我赏20块!”

“该赏20狼牙棒!”霍普金斯埋怨说,“这比赏钱厉害。你瞧,亲爱的,你这本《圣经》弄成什么样子了?布上了一层蜘蛛网!你这布道者,有三个月没动过它了吧?”

“嗯,我大都能背了。”萨姆窘迫地说。

“能背?”斯图尔特破着嗓门嚷道,“你还能背出些什么呀?能背出一座座地下车站的地址?你到坎布里奇取回了什么东西!”

书生死死抱住一个小小的包裹,斯图尔特却从他手中一把夺去。包里原来是一本绿皮小书。

斯图尔特高声念道:“《汤姆叔叔的小屋》——《比彻·斯托文集》……下流坯!这就是你去坎布里奇的目的?”

萨姆·格林在坎布里奇市受到审判,罪名是“窝藏废奴主义者散发的著作。这些书具有煽动性、伪善的欺骗性和反叛性,旨在散布自由思想、罪恶意识并引起骚乱,以影响南方各州的平民百姓。”被告在最后陈述中说,比彻·斯托夫人的著作,谈上帝的地方比《圣经》里还多,但他的见解只是引起陪审员的哄堂大笑。“这名黑人布道者企图证实汤姆大叔差不多就是殉难的耶稣,这不禁激起了出庭公众理所当然的义愤。”一份当地报纸曾这样评论说。

最后,萨姆·格林被判处监禁8年。

3 黄的和蓝的

汤普森博士决定:下一次大拍卖时,把采牡蛎的比尔的老婆孩子卖掉。

这是斯图尔特上校鼓动他的结果。

“你不叫你这批工人感到心惊胆战,不让他们对你俯首贴耳,他们会搞得我们一败涂地!”上校说,“这个黑人的女儿逃掉了,就让她全家受罚!这么一来,下一个追随自由的人在跨越梅森-迪克森线时,就会十次八次地想想自己亲人的下场!”

拍卖上午10点钟在坎布里奇法庭前开张。尽管拍卖者饶费口舌,可对于女人和小孩,仍然没人光顾。

“先生,这种货销路大减,”拍卖人放下不断敲打的小锤对汤普森说,“你看得出来,全劳动力卖光了,这些小零小碎眼下卖不起价,再说,贝利老婆子上了年纪,又不会做厨娘,除了能补补鱼网,就只会吃饭。孩子就更甭说了。我劝你别讨价还价,把他们分零处理给黑人贩子。不过,下午还可以再试试。”

拍卖人溜进了小酒馆,那儿有大生意要做,一些精通市价行情的人在等他。他们惯于一边大杯地灌下烈性威士忌,一边扯生意经。博士也钻进了一家餐馆;遭拍卖的黑人则带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看守正要锁上囚室,忽然一个上了点年纪、外表庄重的黑人走上来,深深鞠躬之后,呈上一封信。

“见鬼!”看守把一大串钥匙弄得丁当响,很不耐烦地拖着声音说,“什么信?你是谁?”

“拍卖人亨德比老爷的信,”来人回答说,“我是他的听差。”

看守打个呵欠,打开信瞧了瞧。信中写道:拍卖人在酒馆中已找到买主,“由我的仆从明戈将老贝利及其孩子们带至拍卖场”,亨德比先生的签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看守忙着回家吃午饭,没时间仔细辨认。他微微点点头,向囚室喊道:

“喂,孬种老婆子贝利,出来,有主儿啦!”

贝利婶婶嚎啕大哭起来,她和孩子们一个个从看守身边走过,怯生生地望着明戈,跟着他走上大街。

“是你?比尔!”她双手压住脑门,惊叫道,“你怎么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别吱声!”比尔把信封高高举在头上,装作怒冲冲的样子:“别吱声,跟我走!”

中午,大家都在家里吃午饭,坎布里奇的大街上空荡荡的,连港湾的喧嚣也沉寂下来。

贝利婶婶紧跟在比尔身后。比尔一本正经地持着信封,若无其事地大步往前走。

“你想卖掉我们吗,比尔?”贝利婶婶唉声叹气道,可是比尔没理睬她。

在一道白色栅栏便门旁边,他们忽然停了步。比尔猛地拉住妻子和女儿,一下子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一个洞里。

“跟我来,快上阁楼!”他低声说,“这儿是圣马克-阿朗的家,信就是他写的。”

“上帝保佑他!”贝利婶婶吐了一口长气。

“还得保佑摩西……是摩西从费城给圣马克-阿朗写信出的主意,把该做的事一一给他讲清了。快点,老婆子,院子里不能久留。圣马克-阿朗是混血人,人家会搜到这儿来……”

圣马克-阿朗并不是地下铁道的经理,他虽是混血人,在城里却颇受人们尊敬。但种植园主将他视为黑人,他的家难保不遭搜查和攻击。可是在坎布里奇,占市民大多数的船员、船长、渔民和轮机手,却把他当作一名“正直的牧师”。有时,他私下帮助他的黑人亲属,但总是不让他们久留在自己家中,也不亲自会见逃亡者。

一个老黑人杂工——他就像照相底片似的,黑脸膛、白眉毛——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喝的。

“晚上你们坐篷车出发,”他说,“比尔大叔,记清楚,你要去找黄色和蓝色的两种火光,只同那些对你说‘朋友中的朋友’这句话的人搭腔。你将去巴尔的摩市。”

“以后呢?”比尔担心地问。

“我可就不知道了。到时候有人会指引你们。要是上帝保佑,你会万事顺心。”

说完他便走了。贝利大婶却呜呜地哭起来:

“比尔啊,我们要去哪儿呀?我们可是庶民百姓啊,斗大的字也不识啊。我们犯不着遭人家骗,遭人家卖呀……”

“黄的和蓝的……”比尔沉吟道,“我要不在海湾里找到它们,让我这双老眼瞎掉!陆地上是不点彩灯的。哪儿有水,我就在哪儿找个遍……‘朋友中的朋友’……黄的和蓝的……”

傍晚,那个黑人带他们穿过菜园,来到另一个院子。那儿有一辆篷车,车夫是白人。他把贝利一家淡淡地扫了一眼,爬上驾驶座。几名逃奴便睡在大车车板上,盖上被子,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比尔在车上听见过路人的交谈声,来往马车的辚辚声。有人问道:

“吉尔,回家吗?”

“是啊!”车夫应道,“这倒霉的坎布里奇,又没啤酒喝,又没处喂马。”

“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买,买不起呀!”

回答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里除了卖黑人,好像什么也不卖。我们拿黑人干吗呀!我好不容易买了套新马具,兜里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回头见!”

过了半小时,比尔又听见一阵谈话声,他顿时惶恐不安起来:

“喂,老兄,路上可看见黑人逃犯吗?”

“没见哪。”车夫回答得若无其事。

“拍卖场上逃掉了整整一家子!”

“不知道,”车夫懒洋洋地说,“我不干这行道。天黑前我得赶回家。你瞧,在你们坎布里奇连马也没处喂。”

“回去吧,老兄,”那人讥诮地说,“天黑之前或许能赶到。我看你心中只装着自己的马。”

“呸!流氓!”车夫骂道,抽了个响鞭。

过了两小时,他打开大车的帷幔,仍旧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向黑咕隆咚的车厢里喊道:

“伙计们,到了,出来吧!”

贝利一家爬下大车。这车停在海岸上一丛树林边。远处,海浪有节奏地拍击海岸,像在低声长叹。海水散发着盐和碘的气息。比尔高兴得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感到很亲切。

“圣马克-阿朗要你们把舢舨找到,”车夫说,“舢舨就在这附近,好像还有帆。我的事现在算是完了。”

“谢谢您,白人老爷,”比尔说,“您真帮了我们的大忙,主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圣马克-阿朗会奖赏我,”车主胸有成竹地说,“他要付给我一笔大价钱:送走一个成年人15美元,小孩4美元,另有5美元定金。让坎布里奇那班道貌岸然的家伙去嘲笑我吉尔干上了这桩亏本交易吧!要是我送你们去拘留所,他们付给我的钱,准不会超过20美元。你看这些个惟利是图的人算是什么东西!……得了,去找舢舨吧!亲爱的,感谢上帝,你们遇到了我吉尔·古德曼。”

他啪地抽了一下鞭儿,回去了。

“要是给他加上18美元,说不准他会带捕奴人来跟踪我们,”比尔嘀咕道,“你看他多会算细账!”

说罢,便找舢舨去了。

舢舨停靠在小海湾里,船尾搁在沙滩上。比尔估摸着船上有人,但船里却空荡荡的。妻子帮着他把孩子抱上船,然后他把舢舨推到水中。

“黄的和蓝的,”他边使篱竿,边叨念道。“我们就试试吧,试试吧……老婆子,去掌帆!”

愈是深入水天微茫的地方,采牡蛎的比尔愈觉得浑身是劲。仿佛他不是40多岁的人,而是20岁的小伙子。在这寒星闪烁的冬夜,只要他能够确知他的去向,那么,呼吸着这海上略带咸味的空气,他会感到很幸福的。可是没有人给他指出路标和航向。他壮着胆子绕过了一座座峭壁和半岛,穿过海角,沿着海岸前进。切萨皮克湾东岸海域分布着许多凹地、浅滩和小岛。虽是夜里,海面也不平静:绿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灯笼不住地闪烁晃动,丁丁当当的铃声从远处传来,还听见船上不断发出的指挥号令。几十条帆船、拖驳和舢舨逆流而上驶往波托马克河口,或陆续顺流而下,驶入大海。

一艘灯火辉煌的大轮船,轮叶哗哗地推着海水,驶过来了。它的灯光映照着比尔,值班水手长双手卷成喇叭筒向他厉声呵叱道:

“喂,舢舨!干吗不点灯?黑人,运的什么?”

“劈柴,长官老爷。”比尔应道。

“船上没白人吗?”

“船长老爷他睡着了。”

“你们这船长是喝醉了怎么的?留下个糊涂黑人来把舵!让远些!”

比尔很机灵地让开了。一股油烟味儿扑过来,小舢舨在一片巨浪中颠簸。岸上突然有几点灯火在闪动。

“比尔,你看,那不是黄色和蓝色的灯光吗!”贝利婶婶对他说。

“不,那是依斯顿城里的灯火,”比尔回答说,“我们离岸远些吧,要不碰上了渔民,他们会大惊小怪。上帝保佑,抓我们的人还没想到该往海湾里派一支巡逻队。”

“因为我们在海湾里走投无路,四周全是奴隶主的天下。我们该到哪儿去呢,比尔?天都快亮了。……”

东边那些小岛上空,确实出现了鱼肚白。

“白天我们的处境更糟,”比尔想了想说,“人家会到处寻找舢舨。”

夫妻俩冷得骨头发凉。孩子们裹着麻袋睡去了。黎明前显得分外寒冷,水面上升起一层雾气。左岸的轮廓遥遥可辨:海湾伸进波托马克河,变得窄小了;它的西面是安纳波利斯,北面就是巴尔的摩市……

“让我们乘着舢舨到海上来,这是谁的主意?是圣马克-阿朗和他的手下吗?说不准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要把我们往哪儿送。摩西在信中把一切都写明白了吗?他们把信看错没有?”

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贝利婶婶不断地嗑着牙,唠唠叨叨地数落。

“我怎么知道,老婆子,”比尔回答说,“我只知道天一亮我们就靠上右岸,再往北走。说不准有自由黑人或农场主来帮我们。我听说北方各县很反对男人和妻儿老小不能团聚。”

“白人真是大慈大悲呀!”贝利婶婶嘲讽地说,“不,最好把舢舨沉入海底!”

天亮了,河岸的景物透过灰蒙蒙的雾霭看得清清楚楚。一条帆船从上游驶来,领航员在操纵舵轮,船顶上酣睡着一只狗。

是把船沉入水底,还是回到坎布里奇的法院前,在拍卖人兜揽生意的小锤声里任人拍卖?“诸位士绅!请注意我这货的质量:这黑女人捕鱼采牡蛎可是行家,两个小孩是游水好手又不怕冷,可以看守船只。这是马里兰出产的良种黑人!三个一千块?谁肯添点……”

这时,比尔猛然发现了两个灯光——黄色的和蓝色的。不过它们不在右岸,而在左岸。

比尔没有声张。他使劲一打舵,舢舨便在水面画了个半圆,一侧船舷几乎倾齐水面。小船一头扎进了沙底。

没过几分钟,贝利一家已经站在一辆篷车边了。驾车座上点着两盏灯。一个硕大无朋的胖女人坐在两灯中间,双手合在肚子上睡着了,鼾声响彻了整个河岸。

“哎,”比尔彬彬有礼地说,“太太,请允许我问一声……”

女人睁开一双猫头鹰似的圆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谁?”

“我……嗯……是个黑人。”

“这在夜里我也能看出来,”女人说,“别怕,只要你是朋友中的朋友。”

“好极了,太太!”比尔兴高采烈地脱口喊道,“我是多切斯特县的比尔·贝利,我是朋友中的朋友!”

“别这样拼命喊叫,”女人灵巧地跳下车来,说,“上帝保佑你,我在这儿等你两天两夜了!”

比尔往四下一看,林间的草地上有几匹马。

“你们三人到车上去,”女人命令道,“小女孩藏在我披肩下。比尔·贝利,你来,帮我套套马。别再称我‘太太’了,我祖父也是黑人,奶奶是印第安人。”

别看这混血女人胖得像个圆球,原来却相当灵巧。比尔与其说是在给她帮忙,倒不如说反使她碍手碍脚。马套好了,灯吹灭了,篷车开始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进。他们在篷车上找到几块洋芋和葱头,这便成了贝利一家自离开圣马克-阿朗家以来的第一顿早饭。不过,没到下一个“车站”是无水可喝的。贝利婶婶渴得直舔干枯的嘴唇,比尔直吞口水,而两个孩子却比谁都更能忍耐,他们什么也不吵着要。只是睁大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这儿的一切,比起他们那建在木桩上的小房子来,可真算得是大千世界了!

入夜,大车在圆石马路上轰隆响着,最后在巴尔的摩城外一座砖墙宅院里停下。比尔最先爬下车,头一个扑倒在一位包花头巾的宽肩膀矮壮妇女身上:

“海特!”他喊了一声。

“朋友中的朋友!”只听见哈丽特·塔布曼的声音回答说。

贝利全家通过一条极不平凡的途径——把他们作为“急运货物”装进货车,从铁路离开了巴尔的摩市。

比尔和他的妻子不得不钻进塞满锯末的芦席包,外面用绳子缝起来。芦席包上打着标记:“费城,黎巴嫩中学校收。小心轻放!”

芦席包搬运得十分小心,可是搬运工却把比尔脚朝天倒放起来,他只得咬紧牙关忍耐了一刻钟。直到他听见响起汽笛声,感到车厢在铁轨上开始移动,才用刀子割断绳索,在半明半暗的车厢中爬出芦席包。就像沉入了海底,他的嘴一张一合,深深地吸了好几分钟气。

令人赞叹的是,他一次也不呻吟,连气也没叹一声。待他恢复过来,又把妻子和孩子一一解救出来。最后才摸摸颈椎骨,看是不是还正常,贝利婶婶焦急不安地望着他。

“没关系,”比尔说,“不过下次应当在芦席包上注明‘请勿倒置’。”

在切斯特车站,哈丽特上了车,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喝的。待大家吃罢饭,她又让比尔一家各自钻进自己的芦席包,然后从外面把他们一一缝起来。

“他们不会抓你吗?”比尔在芦席包里问。

“没那么容易,比尔伯伯,”哈丽特笑盈盈地回答,“我有一份在‘逃亡黑人侦缉局’服务的证明。”

采牡蛎的比尔大惑不解,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别担心,”哈丽特说,“这份证明是威廉·斯蒂尔写的,他是费城地下铁道的站长。”

“有了这证明,他们就不能抓你了吗?”

“不能这么说。不过我们不冒险就寸步难行。万不得已的时候,警戒委员会就会来给我帮忙。”

“‘警戒委员会’?”比尔喃喃地说,“‘车站站长’?……我可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哪?他们都是守教规的圣徒吗?”

“不啊,比尔伯伯。他们全是反对奴隶制度的人,只不过他们不愿坐等摩西降临,他们自个儿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