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塔布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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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美利坚之心(4)

大街上,黑人们狂呼大叫,焚烧了贩卖黑人的木台,把监工的皮鞭、制服倔强奴隶的钉板、把黑人套在柱子上烧死的套环,通通投入大火,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上,一个身材高得出奇的人,乘坐十三桨舢舨,沿詹姆士河来到里士满。几名武装水手护送他走过大街。他用忧郁的目光打量着一幢幢高楼的断壁颓垣。街上的黑人困惑地望着这个瘦削的、礼帽下竖着一对大耳朵的人。终于,一位老人扑向前去,摘下破烂的宽边草帽,伏地鞠了一躬,高声叫道:

“上帝保佑您长寿,林肯老爷!我叫索尔,70岁,我一下就认出是您了!”

林肯住了步,摘下他那烟囱般细长的大礼帽,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索尔伯伯,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哪?”

哈丽特带着道格拉斯的信和蒙哥马利的荐书,于4月12日来到华盛顿。道格拉斯在信上说,他已商量决定,邀请塔布曼参加“被解放者事务局”的工作,并请她不要推诿这一重托。“被解放者事务局”将要决定400万昔日的南方奴隶今后的命运。

哈丽特还是第一次在华盛顿逗留。这个美国首都令她惊讶不已。大理石廊柱和黑人的棚舍很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侧街上,画着红十字的军用篷车,陷在豪华别墅大门前的泥坑里无法行动。这些别墅,一座座浓阴密布,围着花样栅栏。有些大街上,既没有林阴道,也没有铺装过路面的马路。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碰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乱窜。参议员拿着皮包,小心地绕过国会宫附近挤牛奶的女人。国会宫的圆顶四周是葱翠的林木。四面八方,无数小旗在迎风飘扬。政府大楼门前的士兵,每小时换岗一次。骑兵巡逻队在主要的街巷巡行。在军部屋檐下不远的地方,设置着一个炮兵连。

哈丽特住在索琼纳一位远亲家里,这是她熟悉的一位大婶。那里有一座土房,隔壁就是畜棚,只听见小猪不断地哼哼。

“哈丽特,您瞧!”女主人把一盘烧豆子递给客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庆祝胜利好几天了,还像在过圣诞节似的,放大炮,点油灯,阅兵式一个接一个。我们这个地方,什么都知道。比如今天晚上吧,剧院要演出,总统老爷和他夫人要亲临观赏。只要在大门口等一会儿,就能看见所有的名人。不过我并不劝您前往。天快下雨了,何况,要见总统老爷,您还有许多机会呢!”

哈丽特没到剧院门口去,大城市的喧嚣,人家告诉她那些五花八门的新闻,已经把她弄得头昏脑胀。她很早就睡去了。一大早,一片乱哄哄的奔跑声和叫喊声把她惊醒。

“快起来!”女主人嘤嘤地哭着,悲痛得使劲把两手往身后弯曲,“他死了,被杀死了,仁慈的上帝,停止呼吸了啊!”

“谁被杀死了?”

“总统老爷啊!”

林肯总统是4月14日在包厢里被枪杀的。凶手畅通无阻地进入没有卫兵的包厢,向总统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他跳上正在演出的舞台,挥刀杀开一条路,从剧院后门跑到街上。那儿有个人牵着马正在等他。他飞身上马,往城外扬长而去。

夜里,华盛顿的电报线路不知怎么被破坏了。耽搁了好长时间,才派出巡逻队到各条公路上去追捕凶手。但凶手逃跑那条路却恰好没派巡逻队。凶手藏进一座农场的板棚。本来严令必须抓活的,但终归被意外的一枪打死了。到底谁是谋杀阿伯拉罕·林肯的组织者,时至今时,仍然还是一个谜。不过,从林肯停止呼吸那一刻起,连他的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美国失去了她历史上一位最正直的人。

清晨,冷雨霏霏。哈丽特在通向白宫的马路上,从十名卫兵身边走过,谁也没阻拦她。安置在军部附近的大炮,全罩上了黑色的炮衣。国会宫的石阶上,一些黑人妇女坐在那儿低声哭泣。城市上空,单调的钟声回响着。所有教堂的铜钟,都在同一时刻敲响。

步兵把白宫围得严严实实,他们的刺刀上,凄凉地垂着雨水淋透的黑丝带。谁也不放进栅栏里去,一大堆白人和黑人,头上无遮无盖,远远地凝视着降下一半的旗帜。远处,有人放声痛哭。

哈丽特遥望着默然肃立的楼宇。

“原谅我啊,阿伯拉罕·林肯!”她心里叨念着,“请原谅我没来得及向您致谢。原谅我啊!依利诺斯州的伐木工大叔。这座美丽的宫殿原来竟是您最后的归宿!”

谁也没听见这一段安灵祈祷;就在这天,哈丽特离开了华盛顿。

在去纽约的列车上,一名列车员走过来抓住她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他厉声问道,“这儿禁止黑人乘车!——真脸厚……”

哈丽特把他的手从肩上拉开,掏出一张由蒙哥马利签署的证明:“兹证明哈丽特·塔布曼系合众国军队现役军人,请准予自由通行。”

“海外奇谈!”列车员嚷嚷道,“一个黑婆子居然在合众国军队里服现役!这张证明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别嚷嚷,亲爱的!”哈丽特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我在前沿阵地打了两年仗!”

“打仗?难道黑人也打过仗?”

哈丽特没再吭声。列车员想抓住她的衣领,可是肚子上却早挨了一拳,四仰八叉地倒在车厢地板上了。

“黑人打人哪!”他没命地大喊大叫,“喂,兄弟们,帮我把这个无赖黑鬼赶下车去!他们一下子钻出这么多人来,简直跟蟑螂一样。他们钻进体面人的车厢里了!”

从其他车厢跑来三名乘务员,他们四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抓出来,扔进行李车,“哐当”一声锁上了车门。

哈丽特躺在角落里的一堆垃圾上。车轮一声一声地撞击着铁轨,哈丽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攥成拳头的手指伸直。她牙齿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个半小时光景,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同时,她一生中第一次——她惊异地发现——大滴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滔滔滚下。就这样,她来到了纽约。

6 夜里的骑士

汤普森博士做了一件在多切斯特县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事情:国内战争后几个月,他将“被解放者事务局”的两位代表请进他的办公室,并让他们坐在环椅上。

两位代表都是黑人。一位是戴维·金布斯,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曾是丹肯·斯图尔特庄园里的农奴。不过这还不算稀奇……另一位,说确切些,是位女代表,竟是遐迩闻名的罪犯,布罗达斯的逃奴哈丽特·塔布曼!战争末期,她的头颅要值40000块呀!而且,她本来是应该扔进火堆活活烧死的……

在那个时候,农奴制已经废除了。可以说,汤普森博士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位杰出而敏锐的外交官,他同事务局代表商谈出钱雇黑人工作的问题,仿佛代表们也是白人似的。只有一次,他向哈丽特投去怒不可遏的一瞥,那是在哈丽特指出,凡参与叛乱的人都应受到法律制裁,而首先应受到惩罚的就是丹肯·斯图尔特和霍普金斯的时候。

“你要了解,塔布曼,这些人是误入歧途,”博士支支吾吾地回答,“应当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也是我们马里兰州土生土长的,把自己的同乡送上法庭,难道你心里感到愉快吗?”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同乡曾用砝码猛击我的脑门,而另一个呢,带上狗对我穷追不放!”

“啊,你是想复仇!”汤普森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基督徒应有的气度,大家都是误会嘛……”

“不,博士,我没有误会!也不想复仇!”哈丽特答道。“不过,得有正义。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跑到邻州弗吉尼亚去了,并且心甘情愿投奔了叛军。”

汤普森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政府并不愿意把马里兰的公民送交法庭,这事我们到华盛顿问问。我相信……”

“请原谅,博士,”戴维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们事务局正好隶属于政府,我们恰好是从华盛顿派来的。”

汤普森听见这个蛮横的解释,直气得七窍生烟。何况,逃奴塔布曼还宣布说,黑人雇工与白人工人,应当同工同酬。因为“所有人一律平等”!汤普森真想抽她几鞭,但他忽然省悟到:这样干,恐怕逃不了审判的命运——这个黑女人再也不属于他了……你们想,博士不得不同两个黑人争吵啊!那个戴维·金布斯倒还有些客气,可是这个偷运黑鬼的女人,却挺腰直背地坐着,俨然像位公爵夫人。当然,要是你想把这无赖推出门去,试试看!

然而,汤普森依然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做出非常仁慈的模样。

当他同金布斯交谈的时候,一大群黑人正在门外高声呐喊。这是汤普森装作仁慈的根本原因。

“要十英亩土地,要一头骡!”

“孩子们要上学!孩子们!……”

“叫霍普金斯见鬼去吧!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

“喂,黑人和白人!”忽然,从栗树林阴道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原来是书生萨姆。战争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马里兰,现在住在路旁一所破烂不堪的茅舍里。他仍然像从前一佯,靠人们的施舍过日子,只是不再布道了。

“你们别再糊涂了!”他高声地说,花白胡子不住颤动。“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土地呀!四年来我一直阅读主持公道的报纸:40英亩地和一头骡,这是南方劳动者的要求。白人老爷不稼不穑,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拥有土地!四年来,多少黑人战死沙场啊!成千上万哪!这是我们为自由、为土地流淌的鲜血。奴隶主却想维护他们的天堂。就是这么回事!”

萨姆将一把涂有白、蓝、红三色标记的棍子往草地上一扔。

“把这些棍子插到地里去!插到哪儿,哪儿就是你们的地!这世界上也该有点公道了!拿去,这是上帝的意愿!”

人们嚷得更厉害了。

“我的朋友金布斯,您瞧,他们马上要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了。”汤普森双手一摊,说,“我们对待黑人一向不错。他们了解您,请您出来向他们解释一下,就说现在他们都可以购买土地……”

“他们哪有钱购买呢,先生?”戴维问道。

“啊,可以用正当的薪资嘛,您瞧……”

汤普森拿起铅笔,在纸头上写下长长几栏数字。

这时,在庄园的内室里,杰西正紧紧抱着双手踱来踱去。丹肯·斯图尔特将军呢,这个身材匀称、头发斑白的美男子,站在屋角上,抚摸着奶奶留下那架竖琴的套布。

“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一定会心平气和的,巴林顿太太。”他说,“他们不敢闯进屋来。”

“天哪,这就是我们的黑人哪!过世的父亲要是能看见这种景象,他会怎么想啊!”

“您的黑人不会比我的黑人好,也不会比其他任何人的好,杰西!”

战后,斯图尔特将军曾作为叛乱者遭到逮捕。只是由于“健康状况不佳”,由同情叛乱者的新总统约翰逊特赦释放。

“我们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哪!”杰西喟然叹道。

“您错了,杰西,”将军说,“邻州弗吉尼亚一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志士仁人,即将到来。我正翘首以待呢。”

“您是指……”

“我已派霍普金斯到那边去了,他马上就会回来。我希望您同意采取这种……哼……必要的措施!”

杰西不放心地瞧着他。

“希望您不要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丹肯!”

“没什么可怕的,”斯图尔特庄重地说,“这只是必要的。”

玻璃当地一响,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石头飞进房间,画了一条曲线,落在竖琴边。琴弦懒洋洋地拖长声响起来。杰西掩着面孔,一屁股坐到环椅上。

“这就是给您的回答!”斯图尔特说。

杰西起身扑向那张多抽屉的老式写字台。她翻弄着一个个抽屉,终于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头。

“我等您拿主意!”斯图尔特说。

“请稍等一会,丹肯,”杰西说道,声音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她站在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头栗色软发,骑着乌溜马在马里兰的小树林里驰骋的漂亮女郎,而是一位举止庄重的伯爵夫人;她高昂着头,头上已有几许银丝,颇具宫廷气概。只是,一双灰色的明眸依旧那样闪烁活泼,微微带着讥讽的神情。

丹肯·斯图尔特微笑地凝视着她,可是当他看见杰西离开客厅,朝汤普森办公室走去时,笑意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

“杰西,”斯图尔特叫道,“当心!”

杰西没有回答他。

她走进办公室,只见汤普森正用铅笔敲着桌子,还在向戴维讲着什么。戴维冷淡地点着头。哈丽特·塔布曼坐在椅子上,显出毫无兴趣的样子,瞧着窗外。

汤普森一看见杰西,就丢下铅笔,站起来。戴维惊异地望了望巴林顿太太,而哈丽特的脸色却冷若冰霜。

杰西沙沙地抖动衣裙,走得更近一些,对哈丽特说:

“我记得你的,你叫海特,听说你是个倔强的姑娘,我就喜欢倔强的人!”

塔布曼一声不吭。

“不过,我也并不懦弱,我是布罗达斯的继承人,所以,我建议你赶快叫你的同胞安静下来,送他们各自回家。我很明白,你带他们到这儿来,无非为了威胁我们。可我们并不害怕。”

塔布曼仍旧一声不吭。

“你们想用法律和法庭来吓唬我们,以为你们现在同白人完全平等了?你们是大错特错了!目前只是一个偶然的时期!这个国家仍然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你们!”

“巴林顿太太……”汤普森哆哆嗦嗦地说。

可是杰西没有理睬他。

“海特,我告诉你,”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是真想为你的同胞做点有益的事情,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你们竟想与我们同读一所学校,同享一个法律,同去一个舞会,同坐一张桌子,同乘一节车厢,同上一艘轮船,同住一间屋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发呕!你们想悄悄地混进我们的家园,让你们的污血流入我们的血管……”

“巴林顿太太,我求求您!……”汤普森喊起来。

“博士,你别嚷……海特,白人公爵同你讲话,你应当站着恭听。你只能请求,不能要求。我们并不以我们的黑人为敌。不过,假如有人想威胁我们,我们是会自卫的。你听见吗,海特?你的头仍然值40000美元!”

塔布曼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俨如一尊雕像。

“我并不打算久等一名逃亡黑人的回答,不过,我尊敬倔强的人。”

杰西展开她手上那张纸条,声调平静地念道:

“‘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里醒来!摩西。’把你的字条拿去吧!”杰西说。

塔布曼站起来,挺直腰。汤普森赶快一步凑上前去,不过没出什么事。

“要是这样,”塔布曼说,“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息,先生们!”

字条落在地上。哈丽特走上阳台,戴维跟在她身后。

“乡亲们,”她沉静地说,“你们呆在这儿毫无意义。回家去拿起武器来!我们还得打仗。人家不给我们土地,我们只好烧掉这庄园,自己把土地夺过来!不过你们应当首先武装起来。打仗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杰西回到屋里,斯图尔特正等着她。她往环椅上一坐,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将军投去冷峻的一瞥。

“您同意了吗,杰西?”斯图尔特问。

“同意了,丹肯。不过别流血。”

“啊,您尽可放心,”斯图尔特愉快地说,“一滴血也不会流。”

夜里,汤普森博士端着一支短筒卡宾枪,从窗里注视着外面的一堆篝火。篝火四周,坐着他过去的奴隶,他们唱着:

我再也不遭拍卖了,

不会啊,不会了!

我再也不挨鞭子了,

不会啊,不会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遭拍卖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挨鞭子了!

“对阿伯拉罕·林肯如此怀念,真是该死!”博士低声说,“我发誓,这老巫师萨姆·格林如此狂妄,只要时局一变,他会咎由自取!”

最先看见夜骑士的,是一个名叫露的黑人女孩。她听见狗汪汪叫,就跑出茅舍,来到月光发昼的田野里。路上响起一阵疯狂杂沓的马蹄声。过后,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些骑乌溜马的幽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真是难以相信哪!他们一个个穿着肥大的白色长袍,戴着尖顶帽,帽上开两个黑眼孔;他们纵马狂奔,转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好像融化在了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