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塔布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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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好的马里兰(1)

1 黑人哈丽特·罗斯

这件事情并不轻松。

不妨设想一下:叫你摇摇篮,三个月大的婴儿,睡上半小时左右总要醒来,一睡醒就哇哇直哭。更深夜半,四周漆黑一团。女主人是决不会去哄她的孩子睡觉的。白人夜里从不起床,他们把孩子交给仆人照管。

最先,10岁的海特站着摇,后来她坐下了,瞌睡老叫她睁不开眼。她觉得,哪怕砍掉她的手脚,也比一直不能睡觉好受些。白日里家务事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婴儿又哭闹不休。

海特最后坐在地板上,用一只脚推动摇篮——这是一只紫黑的赤脚,皮肤粗糙,瘦骨嶙峋。孩子安静些了,仿佛已经睡去。

海特也昏昏睡去,还梦见了一群白人喝着放糖的咖啡。那一定是甜滋滋的——她知道糖的味儿。有一次,一个白人妇女坐篷车从这里经过,扔给她一只棒糖。海特的兄弟姐妹们把这糖打量了半天,最后他们的母亲老丽特也来查看了一番。母亲向大家宣布,这是一种香甜可口的东西,白人每天都能吃上,黑人只能在过节时才能尝尝。他们把这只棒糖一直留到圣诞节。冬天,孩子们把棒糖平分着吃了,父母没有忍心接受他们的宴请。

不错,这糖的味道的确很甜,可惜这样的享受实在太短暂。糖在口中很快就溶化掉了;要是咬着吃,一眨眼工夫就没影了。

婴儿又哭闹起来,把海特也惊醒了。她用脚小心翼翼地推着摇篮,觉得嘴里好像还留着糖的滋味。这梦要能接着做下去才好呢!

她又昏昏欲睡,可再也没梦见吃糖了。她梦见许多麝香鼠,闻到它们浓烈刺鼻,又酸又涩的味儿。小河上垂着一簇簇茂密的绿茵,四周杳无一人。寂静中,海特只听见轻轻的拍水声,这是麝香鼠露出鼻尖在游泳。它们游动的声音多么轻啊!白人的耳朵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黑人听见的声音要比白人多得多。有一次,女主人苏珊太太曾鄙夷地说:

“这也证明黑鬼不是人。真正的人哪里能听见麝香鼠游泳、猫头鹰飞翔?这是狗和黑人才有的特征。”

黑人哪!就连他们的皮肤也长得不像人样。他们的皮肤黑黝黝的,真正的人难道生下来就一团漆黑?这完全不正常!

黑孩子海特才10岁,还弄不清做人是怎么回事。那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她只知道自已有两条腿,可以走路;有一双手,可以干活;有一双眼睛,可以看东西;有一颗脑袋,可以想事儿。她还长着嚼食物的牙齿,不过她得到的那份食物却少得可怜。

她好像与白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呀……只是那婴儿总不让她睡觉,她必须摇摇篮,而“人”是不必干这些的。这样看来,海特确实不是人了?

她觉得真是奇怪——有腿有胳膊有眼睛,说的也是人话,却不算是人。有一次,海特听见大种植园主的侄女杰西·布罗达斯小姐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黑人也是人哪!”到底她们谁错了呢?是杰西小姐还是苏珊太太?

不过,最好别想这些。倒不如求上帝让她睡一会儿,同时也不忘用赤脚去推摇篮。这时婴儿又哭起来,他想要什么呢?这孩子真走运:出生才三个月,就是一个白人了!而黑人哪怕活上100岁,终归还是一个黑人。问题在于一个人出生时的肤色。

不过,在我们出生之前,谁也没问过我们愿意作什么人:是作黑人,还是作白人?我们刚一呱呱坠地,事情也就定了……确实“定了”,因为这绝对无法改变。

生下来就是黑人,这意味着,人家可以把你卖掉。

海特刚刚出世,她母亲老丽特(那时她27岁)和父亲本·罗斯就担惊受怕,惟恐这小妞儿终归要被卖掉。

他们的主人布罗达斯老爷有时会卖掉自己的黑奴,不过他只卖掉那些“不中用”的。主人曾告诉过本·罗斯,永远也不会卖掉他,因为他是马里兰州最出色的伐木工。布罗达斯做建筑木材生意。一根根橡木沿巴克沃特河漂运到坎布里奇,然后由黑人装上轮船。布罗达斯只需要伐木和装卸的能手,至于女孩子……她们有什么用处呢?充其量学会织布烧饭而已。

老丽特的邻居都劝她教海特学会一门手艺,要不,她一长大就会成为“田里的劳力”。

一个人不被叫做“人”,而像牲口般被叫做“劳力”,这是怎样一种滋味!

然而,在田里干活的黑人,确实被叫做“田里的劳力”。当时,美国南方一位学者在他的著作里对此曾作过这样的说明:

“‘田里的劳力’,指的是黑人中年龄在16—45岁的男人和14—35岁的女人,他们身强力壮,能在一天内采摘一捆棉花,或从事价值相同、技术要求不高的其他任何劳动。”

海特还没长大,主人就把她列入“不中用”的一类了,虽然卖出去还嫌太早,但主人已把她赁给苏珊太太当保姆,作女佣。她每天劈柴火,洗地板,擦窗户,提井水,把一日三餐做好,端上餐桌,还得洗衣服,养猪喂鸡,夜里哄婴儿入睡。海特挣的钱,却被她的主人拿个精光。

干所有这些活儿,都比被卖到大南方去要好得多。黑人到了南方,马上会变成“田里的劳力”,每天收摘一捆棉花,身体拖得羸弱不堪,很难活过50岁。

随便干什么活,都比流落到大南方要好。马里兰不产棉花,这里的黑人要轻松一点。

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黑人贩子一般在年终到来。布罗达斯老爷不算富裕,为振兴家业,他可能卖掉多余的黑人女孩。不过,赁出去的女孩他是不会卖掉的,因为这可以按月给他带来进项。能带来进项的人,不算是多余的。但愿苏珊太太圣诞节前别赶走海特……

海特醒来了,她拼命地摇着摇篮,尽管婴儿已不再哭闹。这孩子真走运,生下来就是白人,这会儿他正像人那样,睡得又香又甜。

窗外,森林里一片喧闹,显得阴森而又神秘。林中有一条只有少数猎户知道的小路,森林深处有些谁也没去过的泥泞地带中的小岛,有古代印第安人和海盗就看见过的千年大树。有时,本·罗斯在林中看到一些迷路者的尸骨,锈迹斑斑的破斧和铁铲,最早的垦殖者的腐烂的祈祷书,从非洲直接用轮船贩运到这里的黑人逃跑时从身上砸下的铁链。

夜里,林间传来各种声音:时而鸱枭哭泣般地呼号,时而夜莺断断续续地哀鸣,时而灌木丛低沉地簌簌作响,时而传来一种奇妙的乐声,宛如远处有人在拉小提琴。

这小提琴声海特听见过好几次,任何动物都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她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可爸爸只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吻吻老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10岁的海特仿佛觉得自己在森林中游荡,脚老是绊着树根,好像她已经被卖掉了,正逃避人贩子的追捕。远处,狗在狺狺狂吠;巡逻兵骑着马,正搜寻逃跑的黑人。马蹄在潮湿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得得声。海特惟一的希望,是渡过巴克沃特河,使警犬找不到踪迹。提琴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了。一个手握提琴的人,从老橡树上爬下来。

“你是谁?”海特问。

拉琴的人没有做声。

“你是谁?”海特问。

拉琴的人没有做声。

“你是谁?怎么在林子里拉琴?你能帮帮我吗?”

拉琴的人肯定地点点头,用琴弓指着天空。天空中,黑森森的树枝后面,海风正把轻烟般的云团从海湾驱散。这些云团只能暂时遮住星星。

南方的星星光亮夺目。海特清楚地看到了琴弓指向的那一颗,不过,这是什么星呢?这位缄默不语的人又想说些什么呢?

忽然,拉琴的人面孔模糊起来。树木在移动,周围变得漆黑一团。可怜的海特觉得一棵橡树朝她劈头倒下……是,是倒在背上……并且有一根灼热的枝条火辣辣地烫着她。眼前,电光闪闪,她蓦地惊醒了。

苏珊太太左手叉腰,右手用鞭子抽打海特。女主人紧蹙着一双棕黄色的浓眉,板着阴沉而漂亮的面孔,蔚蓝色的眼睛像两道闪电。

这是一根小小的短鞭,南方农场主管它叫“家规鞭”,女主人用它惩罚女仆、小孩,或用来防狗。它用软皮条做成,跟监工用的绳鞭不同;它不会扎进身体,却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朝霞布满天际。远处布罗达斯的种植园里,响起了催促黑人上工的号声。婴儿哭个不停,苏珊太太高声叫骂道:

“贱货!黑鬼!睡死啦!活像躺在窝里的狗熊!我要赶走你,今天就赶!……”

海特缩做一团,低头躲避皮鞭。可最后一鞭仍然打在她脸上了,她顿时觉得眼睛金花四溅。

“求求您,太太,”她抽抽噎噎地说,“求求您,圣诞节前千万不要赶走我,我一辈子也不敢打瞌睡了。”

苏珊太太把鞭子往屋角一扔,说:

“迪格比·平奇说什么不该用鞭子教训黑人,简直是胡说八道!要那样,他们就老想骗人。完全是懒鬼、小偷!我真受不了黑人那股臭气!那是非洲味儿……滚,到井边打水去!”

千万不要以为克制诱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照海特的看法,诱惑就是饥肠辘辘而不准吃东西。

事情始于苏珊太太同丈夫出去通宵作客。苏珊太太爱玩乐,特别喜欢跳舞。她为此穿了好多条裙子,最外面是一条丝绸连衣裙。她戴一顶时髦的草帽,上边缀着花朵。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茑尾花根馥郁的幽香。她笔直地挺着腰板儿,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显得真别扭。瞧一瞧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对海特来说倒是一件赏心乐事。因为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往身上穿这么多衣服。她自己只穿一件麻袋缝的衣裳。

终于,一辆双轮骡车驶到台阶前来;鞭儿“啪”地一响,苏珊太太同丈夫一溜烟作客去了,只剩下海特一个人看家。

这也是一种消遣。海特早就觉得奇怪:白人都不止住一个房间,而是住在各种各样的房间里,而且每个房间都有一种叫法,什么客厅啦,卧室啦,餐厅啦,厨房啦,等等。白人的一切都与黑人不同。比如说吧,他们的炉子上有烟囱,烟雾不会在屋里弥漫;白人都坐椅子;饭菜摆在桌上;杯盘碗碟放在柜子里。白人有许多衣服,换来换去,一件衣服好像简直讨厌穿第二遍。客厅的墙上挂着两支枪,桌上放着一本用牛犊皮作封皮的《圣经》;另一堵墙上,挂着一只只金色的椭圆形木框,上面嵌着前辈的肖像。这些列祖列宗,都是面容粗犷的大胡子男人,或臃肿高大的太太,戴着天鹅绒绦带颈饰。所有这些人都做出一副虔诚教徒的模样,而又个个显得矜持傲慢。他们好像在对这个黑人女孩说:“我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靠枪炮和上帝才夺得这个国家,因为我们是白人!弱肉强食,这就是自然的法则,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法则!”

海特欣赏了苏珊太太幸运的先辈,穿过了所有的房间,最后来到餐厅。她突然呆住了:桌上有一个糖罐,里面盛着蔗糖。海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装出这与她毫不相干的样子。

苏珊太太自个儿把糖忘在桌上了,这与海特有什么关系?女主人并没有吩咐把糖收拾起来,所以糖依然应该留在那儿。哪怕这糖像前年布罗达斯的火药一样轰然炸开了,海特也是无权过问的。黑人绝对不能自作主张,他们没有任何头脑。

海特千方百计躲开糖罐的诱惑。她走出餐厅,来到厨房,检查一下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原封未动。然后,她确信婴孩已经睡熟,便插上门闩,以防万一;又把悠然摆动的壁钟摆看了好一阵,后来……

一股无形的诱惑力又把她吸引到餐厅来,她又看到了罐子里的糖块。

海特祷告上帝,祈求免除诱惑的痛苦。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可是,上帝大概太忙,没有关注她的祷告。她双目紧闭,刚摸到糖块,竟吓得往后一跳。她猛然抓起一块糖,掉头奔进厨房。她在那儿呜呜地哭起来,把糖塞进嘴里。

这样的诱惑力,10岁的小女孩总是难以抗拒的。这味儿多甜啊!味道持续了很久,因为糖块很大呢。

海特就此犯下了弥天大罪。她吃了白人不许她吃的东西。现在,等着她的是一顿毒打,然后赶走。

她差不多哭了整整一晚上。房里阒然无声,只有时钟滴答作响。婴儿酣睡着,海特渐渐镇静下来。她决心跪在苏珊太太面前,立即承认自己犯了罪。她已经看见苏珊太太噘着鲜红的大嘴角,左边腮帮子一个劲地抽搐,把手伸向了“家规鞭”。一场劈头盖脑的鞭打不可避免了。她只好缩做一团,咬紧牙关,尽量保护好脑袋。挨了打,苏珊太太或许圣诞节前不会赶走她吧?

可是,在寂静的夜里,当传来一阵阵隐约可闻的骡蹄声和丁丁当当的车铃声时,海特感到害怕极了。假如灾难像旋风般猛然逼来,任何人心中都会乱成一团。只有几分钟啦……

海特哼哼地叫起来,她奔向客厅,掀开窗户,跳到菜园里。她跑得像小鹿一样快。她奔过一片瓜地,一双赤脚在黄熟的南瓜间磕磕绊绊;然后她越过篱笆,直冲猪圈。猪圈里黑咕隆咚,大肥猪墨米正把鼻子扎在饲料槽里呼呼大睡。一群猪崽在它身旁挤挤攒攒,不断地尖声号叫,想在母亲身边躺得更舒服些。海特是墨米的老熟人,她跨进来,墨米一点也不吃惊;它只是毫不经意地哼哼两声,又依然睡去。

过了很久,海特才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除了糖,她什么都没拿,”苏珊太太的丈夫说,“看来,她不会跑得很远。”

“可不能轻饶了她。”苏珊太太用铿锵而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对这些黑鬼事事迁就,有朝一日他们会宰了我们,把我们的钱财抢个精光……得把捕奴人叫来,带上狗……”

海特全身发抖,动手找寻藏身之地。“明天他们会到这里来的。”她寻思道,“要不,狗也会把他们带到猪圈里来的。那都是些恶狗啊!它们曾经把渔夫克列米活活咬死。母亲曾经给她讲过,克列米想逃跑,在森林里藏了三天三夜……”

“何必小题大作?”苏珊太太的丈夫说,“小孩子不会有那么多心眼儿。她拿了糖,躲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说不定就呆在树丛后面呢!捕奴人要价可不低啊……把灯笼给我,我自己去找找。”

几分钟后,传来了脚步声。一道光线从猪圈的壁缝间射进来;海特闪到一边,躲在饲料槽后面。

“只要他不进来,”海特浑身瑟瑟颤抖,想道,“新年前每个礼拜日,我都祷告一整天。”

可怜的海特相信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上帝也许是个白人,不过心肠一定很善良。他肯定喜欢人们祈祷。只要什么都不求他(黑人做祈祷总是有所求),他就会受到感动,帮助你。除了上帝,有谁能帮助海特呢?

脚步声更近了。海特在猪圈缩做一团,使劲屏住呼吸,叫人听不见一点声息。沙土又发出嚓嚓的响声。

“这个黑鬼女子,大概逃到森林里去了。……”苏珊太太的丈夫嘟哝说,“太阳落山以后,一个黑丫头逃进森林……不可能!她真的跑了,我们倒没什么损失,吃亏的是布罗达斯。不过,这丫头是我们赁来的,我们对人家的财产负有责任……呸!这些黑鬼真讨厌透了!”

脚步声朝屋子那边响去了。远远地,海特还听见苏珊太太愤怒的叫骂声,她丈夫低沉的说话声。不久,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我出不去了。”海特想道,“明天别人来喂墨米,一定会发现我。还是翻出篱笆,躲到那边喂骡的干草堆里,他们就一定找不到我。不过,可千万别带狗来呀……”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早上,啁啾的鸟语把海特唤醒。远处传来水桶的碰撞声,有人打水去了。过后,猪圈旁又响起脚步声;墨米爬起来,哼哼地叫个不停,小猪崽也一个个嚷开了,有人喂猪来了。

来的正是苏珊太太。海特一眨眼工夫跳到篱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