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师范学院女师大昨日二曰请新由南方来平、之写实派文学家鲁迅讲演,上午九时举行,行礼如仪,到该校学生百余人,教职员二十余人,来宾百余人,姚可昆女士主席,谓周先生前为本院教授,教导学问,素具热诚,今曰来此讲演,无庸介绍,且周先生在文坛上之地位,人所共知,亦无庸介绍。次周鲁迅登台讲演,略谓……--《北京日报》1929年6月3日
在北京第二师范学院的演讲
时间:1929年6月2日地点:北京第二师范学院
此稿系友人于一君今年6月2曰在女师大听鲁迅先生讲演后一篇私人的记录。他把稿子交给我,要我为他整理一下去发表,但因为自己事情太忙,一直耽误到此刻才得动手。这个,已经连“明日黄花”都说不上了,然而因为爱好这篇东西的缘故,终于动起手来。
有两点应该声明的是:第一,这东西的发表,并未向鲁迅先生征求过同意;这自然是颇为不应当的,但鲁迅先生或许能够想到那其中的“不得已”吧。第二,这篇东西并非是特别准备了去记录的,只是于一君在当时用了日记本,把膝盖头当了桌子,简要地记下,回家后再凭了个人的追忆写出来。所以其中就有着许多地方颇不接气,而全篇也似颇不一贯。这些,我想似乎都不致于得不到鲁迅先生的原谅的吧。
请“哂纳”我们这鲁莽!
在石窟这些天没有看过一本书,没有研究过一些东西;妇女问题尤其是没有研究过。此地叫我来演讲,因为曾经在这里讲过书的关系,不能拒绝。今天对诸位恐怕没有甚么贡献,不过是临走前的谈话而已。
现在的青年,都要求出路,就希望能够在年纪较大的人们中间去找出一些有系统的指导。但是这样的东西,在现在年纪大一些人们中间没有!于是一般青年感觉到失望。
在报纸上看见胡汉民先生这样地说过:五四运动在当时并不坏,但是现在看起来,就有了流弊。自然,凡事有利就有弊,在当权者看来,固然是有弊,即在学生方面看来,怕也有弊吧;然而两方面所看出来的弊,却又全不一样。
现在什么都比从前不很一样了,在画报上时常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结婚相片,样式虽然各不相同,却大约总都是男的穿了西装,女的头上蒙着一大块纱,长长的拖到地上,手里还抱着一束鲜花。……还有比这更多的是女跳舞的,女电影明星,女交际家等等。于此可见妇女确是出现在社会上了。外表是如此,实情究竟怎样呢?却有人说那不过仅是一种点缀。
我觉得妇女教育里,现在有两种困难:一种是在求学方面,一种是在职业方面。
旧式女子是感觉不到这困难的。因为她们唯一的出路是结婚,而这结婚又毫不用自己费力气,只是抽签式的,碰到那里算到那里。所以这困难只有新的妇女感觉到,只有她们很惶急地,希望免除这困难。免除的方法自然很多,但是根本的方法,非社会经济制度改变了不可。
我说要改革经济制度,并不是赞成共产。我不是个共产主义者,但亦许在我的主义里有些地方是和共产主义相同的。比如对于吃饭,亦许共产主义里头主张是要吃的,而在我的主义里也主张要吃。我对经济没有过细的研究,有好多地方我全不知道。
现在中国的生活方法,似乎只借重在两种资本上:女人用身,男人用头。上海就是最清楚的例地:满街都是绑票匪和妓女。
这样情形是必须改革的。然而这并非是几句话几篇文章所能奏效的。要紧的是脚踏实地从实力上下功夫。
现在青年们一般的错误是观察不广。往往只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打转。喜欢文学的往往不看科学一类的书;并且许多人以为如其理科弄不好,数学干不成,就可以去弄文学。这样,学文学便成了这么一种什么都学不好的人的逃路。理科数学当然不会有成绩,便是文学,也绝弄不出可观的结果来。
记得三年前学生界有一种打倒知识阶级的运动。他们的意思是:现代的需要是工作不是思想。想得太入神了反而一件事也弄不出。
据谣传,又要请吴佩孚、孙传芳等出来了。如果他们可以出来,则章士钊亦许可以到此地来做校长。就此一点说,我们的人才实在太少了。
现在的青年们还有一个弱点,就是理想太高。比如关于职业,他们往往把社会看得太干净,总是高兴地拣了一个最美丽最伟大的理想职业,安置到社会里去寄存着。对于婚姻也是一样。这种理想一到实社会上就碰钉子,而且是特别大的钉子。于是就到处都感觉失望,灰心,最后的结果是自杀的风尚,一天比一天高起来。我们看上海公安局那种在黄埔江边立了“死不得的”的大木牌的滑稽办法,该得到一些什么暗示、发生什么感想呢!
一切的梦想,最好都赶快丢掉,这办法也很不少。最要紧是要把眼光放大些放远些,更要放平些放低些。不要把自己范围在一个太小的圈子里。比如从事文学的人,也可以时常看一看理科算学的书籍,即如看报,也不可光看一面,看完了要闻、杂俎,也可以看看广告,比较一下他们所占地位的大小。现在报上最多的广告,不外乎香烟与药品两种,由此便可以推想到现在的社会是怎样的一种社会。这样的看报,方不至光看见假社会而不见实社会。我们此刻不是要从假社会里看一些眩目的把戏,我们要战斗,必须认清楚实社会方可下手。
尚有一层,我以为自己的互斗应该及早消除。比如压迫女性的,并不一定就是男性,也许正是女性自己。所以打骂儿媳妇的,往往不是公公,而是婆婆或小姑子。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是男性,所以帮男性说话,想转移女性斗争的目标。其实,现在的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样受着自己同性的压迫,而且这情形还很厉害。
现在喊得很响的一句话“阶级斗争”,我看简直不如“同级斗争”来得更写实。这种同级斗争,并不限于两性之间;总司令骂总指挥,创造社骂语丝社,他们都是同一阶级的人物。这样的斗争,既没有什么危险性,同时又最容易表示出他是一个战士。如果一个拿笔杆的人去和拿枪杆的人斗争,那当然是太危险的了。所以他们看定了这个巧妙的战斗术,专门来骂同级的人们。
羊是绝不敢和狮子斗争的,因为那太危险。但是羊和羊之间,却极容易发生斗争。一个羊在安静地方吃草,设若另一个羊也来吃草,你也吃草,我也吃草,你也不怕我,我也不怕你,于是因了吃草问题,就很容易地发生斗争。然而,如果这时狮子来了呢?
别处的情形我不大知道,就说文艺界吧,他们的同级斗争就很厉害。他们的领袖欲非常之强,你做了领袖,我也希图做一下领袖,于是就运用这巧妙的战略,把所谓领袖的大骂一顿,自己便俨然也成了领袖。
现在的文艺界表面看起来,似乎极其热闹,什么什么的社,一天比一天多。但多一个社却总除不了是这么一套文学家: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再一个是批评家。这样,就热闹了,诗人拼命地做诗,小说家拼命地做小说,批评家则拼命地捧这两位文学家的作品,那一方面则拼命贬斥以外的文学家。你也骂,我也骂,于是乎中国的文坛就不胜其热闹之至。
总之,中国人的眼光太近视,是一般的通病,往往为了眼前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脚,就抛开了正事不向前走,而与小石头相争持一辈子,文艺界是如此,别的界也无不如此。
还有一种人专门牺牲他人以满足自己,他是一个各种主义者:要用人帮忙的时候,便高唱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要争夺利益的时候,便又唱达尔文的适者生存进化论。处处他都有他的大道理。好比创造社的刊物,都是用报纸印的,因为他们的文章都是作来给第四阶级看的,这似乎很有道理,但他们的定价却又与好纸印的一样。
话扯得太远了。青年人要求出路,第一必须把眼光放远,着眼到实社会的内部;另一方面又要抱有牺牲的精神,但我所说的牺牲,须以不受人利用,作少数人的傀儡为限。为大多数的人而牺牲,则从事多么大的栖牲也决不至于蚀本的了。
于一记录,原文载《世界日报》副刊《骆驼》第117期,1929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