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夏荷,花朝月夕,满眼的湖光山色,满耳的笙歌弦诵。这里诗化的环境也诗化了我的生活。从当学生的时候起,我就在这里某一扇临水的窗下,伴着现时已经绝响的彻夜的蛙唱,读书、作文、并思考。后来,当然也经历了几代中国知识分子都经历过的离乱和灾祸,但生活终究还是恢复了它的常态。尽管十里蛙鸣的景象已永远地消失了,但我依旧在这里读书、作文、并思考。时光易逝,让人惊心,不觉间送走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不觉间已是夕光灿烂的时节,而我读书依旧,作文依旧,思考依旧。伴我的依然是圆明园的沉重,香山的萧洒,未名湖的清丽!
我在北京西郊的数十年生活,平淡、简单、也实在。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茶是喝的,酒只是陪朋友喝,烟则决不沾唇。做些运动,也只是简单的跑跑步而已。最近有位年青的朋友送我一只网球拍,她要教我打网球,可惜至今还没有开拍。至于游泳、滑冰等等,看来今生是无望学会了。于是平生所能做的只是写些文章。后来,当这种爱好成了职业,没完没了的,也让人心烦。这是职业病。只是有一件,是乐此不疲的,那就是在家里接待朋友和学生,无拘束地谈天说地。
这种聚会多半是在公余、课余,结束一天的紧张之后,在夜晚柔和的灯光之下进行的。多半是无主题的,说到哪里算哪里,从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到身边趣事。年龄不分大小,身份没有高低,言谈无涉正误,在外界感到是遥不可及的言论自由,却在这一方陋室之中轻易地实现了。当然,我们的职业是文学,所以,文学还是这里的基本话题。夜阑人静,四围花气袭人,斗室之中,茶香四溢,谈兴正浓。
这就是我的“西郊夜话”,是我在京城西郊诗意生活的最富诗意的内容。为此我付出了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光,它是我永远钟情的记忆。这些谈话,随意而散漫,有时是妙语连珠,有时是深刻睿智。或逝水无痕,或余音绕梁,如今都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夜阑了,客散了,我静了下来,灯下把笔,将那些有趣的言说和碰撞变成了文字,再变成铅字印成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文章了。
我平生不甚用功,做文章也是随心所欲,不忍过于苦了自己。惟有这夜阑人静之后的这种写作才是惬意的,也说得上是“认真”的。这些文字,虽有一定的学术性,却说不上是论文;虽有一定的随意性,却也说不上是散文,不好分类,就算是学术随笔吧。
2000年4月22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青春、理想、进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毕业30周年纪念会上的致辞
现在,我受中文系1955级当年留校工作的同学之托,向这次为庆祝我们年级毕业30周年而从各个工作岗位,特别是从北京以外的各地冒着酷暑赶来参加盛会的同学及其家属表示欢迎、感谢和问候:阔别30年的朋友们,你们辛苦了!
借此机会,我想表达一些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和看法。昨天,一位中文系88级的同学问我,55级当年对自己这个班精神的概括,是带有特定时代色彩的“战斗的集体”五个字,30年后你们回顾往事是否有了新的、更为妥切的概括?我回答说,这种新的、更为妥切的概括是:青春、理想、进步。中文系1955级是与这个社会的青春期同步的。那时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幻想和期待的总体氛围之中。我们响应时代的召唤“向科学进军”,面对长期蒙受苦难的社会,除了勤奋和奉献,我们别无选择。如今,我们早已告别了青春时代,虽然时间为我们留下了许多遗憾,但我们为不曾虚度年华而自慰。
35年前,我们曾是中国知识分子中最年轻的一代人。我们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做出勇敢而又有些冒险的选择--我们选择北京大学,北京大学也选择我们。从佩上北大校徽的那一天起,我们便拥有了自从京师大学堂成立以来近百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命运:我们承当了民族深重的忧患、以及更新和改造这个古老社会的使命感。
当我们带着被选择的自豪感以及青春的自负与狂傲跨进这个校园,我们当年的那种肤浅和浮躁,立即便被北大无所不在的思考和追求精神所取代。北大教给我们的第一堂课便是沉重的社会承诺。塑造和健全我们的灵魂的是我们的母校,我们每个人都乐于承认北大是我们的精神之母。我们相信,近代以来几代中国知识分子救国救民的理想和抱负已在我们的身上得到延续。
尽管从那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众多的悲剧,我们每个人也因而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但我们都不曾怀疑过35年前我们装严而郑重的选择。我们因个人的命运与北京大学这个光荣的名字相联系而引为毕生的骄傲。
我们乐于承认,我们的青春是与理想追求互为依存的。同时我们也乐于承认,我们当年的理想精神是单纯的和天真的。当年我们在从事的专业领域,曾以激情和高效率的、同时又是幼稚的甚至有些卤莽的方式,实践我们的追求并证实我们的存在。时光流逝,时代变迁,我们的工作当然需要重新评说,但我们依然不怀疑我们青春时代的热情和真诚。
中国社会通往进步的道路是漫长的。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锲而不舍的争取和奋斗。这种锲而不舍的争取和奋斗的精神,是母校北大给予的精神遗传。35年前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多么年青:35年后我们重聚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年青。人世沧桑,许多事情会使我们淡漠起来,是友情和对母校的思念和敬仰,吸引我们再一次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北大对于我们,是一块永恒的磁石,它作为中国的希望和信念的象征也是永恒的和不朽的。
最后,祝同学们在北大的短暂聚会,过得充实而愉快。谢谢!
1990年7月15日于北京大学
世纪的约会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毕业40周年庆祝会上的致辞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
10年前我们在这里相约,为了庆祝我级同学毕业40周年,我们将于10年后的今日重聚于燕园。现在正是20世纪与21世纪交替的时刻,我们没有食言,终于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赴这个庄严的世纪之约。青山依旧,秋花满眼,同学年少,青春不老。在此,我仅代表在校工作的同学,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感谢林庚先生、王学珍先生、张学书先生、冯钟芸先生、林焘先生、吕德申先生、吴小如先生、陆颖华先生、崔庚昌先生、蔡明辉先生、唐沅先生,以及中文系主任温儒敏教授参加我们的庆祝会。今年是林庚先生的90华诞,我们用九十九朵红玫瑰向我们衷心爱戴的林庚老师致以迟到的生日祝福!
中文系1955级一百多位同学于45年前入校,于40年前毕业。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和学习的日子,一共只有5年。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是单纯的,但并不完全单纯;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是快乐的,但又并不全是快乐。在此期间,有的同学受到了伤害。这种伤害甚至影响了这些同学的一生。有的同学虽然未曾受到伤害,但因为时代的严酷,也因为自己的幼稚和天真,也不无愧疚地留下了遗憾。因此可以说,我们中所有的人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
但奇怪的是,我们的友谊依然久而弥坚,我们的思念依然久而弥切。岁月让人惊心。40年和45年的日子,飞一般地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了,而我们总在寻找机会,每隔一段年月总要聚会一次。1955级仿佛是一个奇妙的气场,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维系着我们这些曾经受伤的心灵。它磁石般地吸引着这个集体所有成员,跨越悠远的时空,30年、40年,(甚至从现在开始往后推算的50年),不远千里、甚至万里前来相会。从这点看,我们几乎是在创造一种情感世界的奇迹。
我们成功地驾御着属于我们的时间和经验。显然,我们具备一种其他人、其他集体难以具备的特殊的能力。我们会对时间留下的一切进行有效的处理。我们在不能遗忘的经历中,对那些不快乐的往事,作了某种有意的疏忽和悬置。我们刻意地“遗忘”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细节乃至事件,淡化它、轻忽它、乃至对它按了“删除键”,而单单留下了超乎一切痛苦的那些纯真的美好的记忆--不是所有的记忆都美丽,而是只保留那些美丽的。
这些处理历史经验的能力,构成了这个集体的特殊魅力,所谓的向心力或凝聚力,均由此而来。一个能够剔除不愉悦的昨日,而始终以愉悦的心情面向今日和明日的集体,是值得自豪的。我探究1955级这个“气场”形成的奥秘,我找到了这个集体的这一特殊的超越琐细、把握整体的能力。它体现了一种境界、一种精神、一种品质,这就是这个永远年轻,永远充满青春活力的集体。它是雍容的、大度的、也是超凡脱俗的。当我们终于了解了我们所从属的这一集体的性格的隐秘,我们真地为此感到了骄傲与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