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一天都平常
5523000000027

第27章 半世纪的经验(3)

接着我们看到了作为学者的闻一多。易经、诗经、楚辞、庄子、乐府,更有唐诗。古代神话、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从中国文学到中国文化,很少有闻先生未曾涉猎的领域。更让人吃惊的是,闻先生还是一位艺术家。他画过素描,设计过书籍封面,还有戏剧布景。徐志摩描写过的闻先生早年的居室的特殊布置,加金边的纯黑色的四墙,体现了作为诗人的艺术家情怀,更是一段文坛佳话。

郭沫若曾经这样评价过闻一多:“他的智慧若用在自然科学方面则是爱迪生、牛顿那样的人物。”这是对他的智力所能达到的一种评价。闻先生把他的智力用在艺术、诗和人文科学方面了,他创造了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境界。他完成了一个全面的人:诗人和学者的统一、艺术家和爱国者的统一,简而言之,是学问和做人的统一。

闻一多做学问到达了一个高境界,做人也到达了一个高境界。他做学问,到底也是为了做人。做学问的最终,也旨在改善人生,改造社会,使人类向着文明进步的方向发展。闻一多用生命写就一本大书。我们读这本大书,始终是在仰望一座高峰,这是我们用毕生的精力也无法到达的高峰。

人民日报2002.3.24

从文学建设想到文化建设

--首届深圳读书论坛·谢冕演讲录

深圳是一个年轻的、不断生长的城市。80年代初期我第一次来深圳,那时的老东门是深圳最繁华的地区,那时的中英街是这个城市的窗口和骄傲。现在的深圳,不仅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而且也是一个文化繁荣的地方。我走过许多城市,还没有看到一个城市像深圳这样,好像每天都过着文化的狂欢节。

记得80年代初期,我来到深圳,最向往的地方就是中英街,为的是可以稍稍窥见“资本主义繁荣”的一角。但那时看到的,是物质的深圳,不是精神的深圳。经过10多年的发展,现在深圳的大剧院、音乐厅、深圳书城和特区文化中心,以及深南大道的灯火、街头的雕塑、鲜花,都在说明这个城市巨大的变化。这是一个文化特区的深圳,她既是年轻的、生长着的,也是尊严的、高雅的。

今天演讲的主题,是从“文学建设”想到“文化建设”,“想到”是因为我对文化建设更多是一些感性的想法,重点还是在文学方面。

一、世纪之交的文学使命

最近几年,我经常由当代文学想起百年来中国文学的经历。两个世纪之交让我有了些思考。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以及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这两个阶段,跨越了百余年,涉及3个世纪,并且都是中国社会大变动和大转型的时期。在前一个阶段,中国处于结束封建制度和建立现代社会的社会转型期;后一个阶段,也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另一个社会转型期,中国社会结束了长期的自我封闭和与世隔绝的状态,实行对外开放,结束了长期的计划经济而走向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期。

有趣的是,这两个社会转型期,又都是中国文学产生巨大变化的重要时期: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社会转型呼唤着文学的转型,也可以理解为文学的转型影响着并且推动了社会的转型。将两者联系起来,可以理解为社会要求变革,随之也要求文学配合并完成这种变革;当然,由于文学完成了这种变革,使社会变革的实质得到了更完整也更鲜明的彰显。“五四”新文学说明着并证实着当时的社会,当今的中国文学也说明并证实着当今的社会。

在第一个世纪之交,文学以社会变革的背景为舞台,演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造旧文学、创造新文学”的文学革命,白话的文学终于代替了文言的文学,文学成为中国社会改革的先锋。

为了实现中国的梦想,文学决心打碎一个精美的陶罐,创造出一个新的容器,用它来装填新思想、新情感、新事物。那时,文学的目标是明确的,就是一个庄严的使命,一个崇高的承担。这个使命和承担就是救亡启蒙,强国新民。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忧患深重,文学革命的目的,说透了是通过文学改革社会,促进中国社会进步,借文学唤醒民众、重铸灵魂。这样的目的埋下了文学的隐患。中国新文学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再从工农文学到“文革”文学,迅速地走向了深刻的政治化。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属这枚苦果,我们品尝了至少半个世纪。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这个现在还在进行着的文学,也是产生巨大变革的文学时期。这个变革可以简要描述为:文学正在改变着它的传统职能,正在从政治和宣教的层面走出来,走向了消闲和娱乐化。沉重的文学正在变成轻松的文学,集体的文学正在大面积地向着个人的文学转移。从整体上看,统一的文学已经分裂,单一的文学正在被多元的文学代替。这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大变化的深度和广度及所显示出来的意义,并不比“五四”新文学革命逊色。

我们还是在打碎一只罐子,这只罐子经历的时间当然比古典文学经历的时间要短得多,但同样是一个精心营造的过程。如果前一次大解放的重点是“革命”,那么这一次的重点却是“文学”。文学回到了“文学”自身,文学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文学的“非文学化”,即文学试图挣脱政治对文学的捆绑,争取文学自由的大抗争。

我们是非常幸运的,我们或者是亲自经历了、或者是接近了和感知了中国这两次伟大的文学解放运动。这是大破坏,也是大建设。不论是破坏还是建设,都指向了一个事实:文学不是与社会无关的事件。文学在推动中国社会进步中,做出了非常重大的贡献。文学不仅是社会变革的说明者,也是社会变革的推动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感到文学自身的品质受到了忽视,甚至损害,但这一切不能成为文学应当脱离社会的理由。“五四”时期的缺点,是为革命而忘记文学,现在这个时期的缺点,是为文学而忘却社会。当然,两个世纪之交,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后者是我个人不愿讲的。19世纪至20世纪,是一个产生巨人的时代,时代使人多才多艺,那是一个巨星璀璨的年代,在政治、经济、哲学、艺术和文学等各个领域都产生了许多伟人。可以举出的人有很多--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他还是一位卓越的外交家)、鲁迅、蔡元培、严复、王国维、孙中山等等,还有《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不仅是小说家,还是一位收藏家和实业家,他也是第一位甲骨文的研究者。

那是一个追求的时代,深重的民族忧患逼迫着人发挥他的所有潜能,用来改造社会,他的智能和才情,即使力所不达,也要尽力而为。例如林纾,虽然不懂外语,也要做一个翻译家;例如苏曼殊,以他短暂的生命演出了一个传奇和悲剧的人生,他是时代悲情的一个浓缩。所以,苦难产生才情,忧患造就天才。

现在是一个欢乐和享受的时代,没有巨人,也缺乏大师(尽管不乏命名为大师或者自认为大师的人)。这是一个相对平庸的时代,甚至潜藏着危机。而社会却在发生激烈变化,社会在创造奇迹,社会也存在缺憾,但是文学家们和哲学家们似乎对此都没有关注。文学很平庸,艺术很平庸,哲学很平庸!我们充耳可闻的是一些不成腔调的、语句不能的、千篇一律的噪音。

鲁迅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齐白石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侯宝林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梅兰芳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感受到的悲哀

二、重新评估文学“新时期”

“文革”以后,从80年代开始到90年代结束,“新时期文学”已经走完了它的全部过程,它已经成为历史,尽管如此,这是一个并没有过时的话题。我最近经常思考,“新时期”究竟“新”在何处这样的问题,发现还是有一些意思没有被注意到。以前说“新时期文学”是跟随着“文革”结束之后的新的社会形态而来,有社会形态的新时期,于是才有文学的新时期,这只是简单的套用。“新时期文学”有它特定的文学方面的内容,它的基本意义还是由文学决定的。

所谓“新时期”,是指文学告别旧体制,产生新体制的时期,结束了长期的否定破坏而进人建设的新的时期。

旧的文学形态是长期演变形成的,它有一个从幼稚到成熟,最后形成完整的体系,成为一种文学体制的漫长过程。

建国后,中国的社会优化容易产生激进的文学思潮,激进的文学理念认为进步的文学是集体主义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文学是个人主义。革命的主人翁应当是群众,而不是个人,它的倾向应当是集体主义而不是个人主义。-这是当时的文学批评家的观点,以后又发展到惟一的、排他的文学理念,建立一种统一的文学形态和文学“样板”,这一切都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有深刻的文学和社会的根源。这是在计划经济下“计划”文学,这就是对文学的彻底的破坏。

一个雄心勃勃地要创造单一和统一的精神王国的想法和实践,应当说,不仅体现了非凡的想像力,而且也具有非凡的魄力,不幸的是,这种想像力和魄力造成了一个荒唐的文学事实和悲剧性的后果。

无论如何,这些在很大程度上批判并背离了“五四”文学的初衷--是活的文学,是人的文学,前者指的是白话大学,后者指的是人的解放。批判文学的个人主义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这与文学的本质背道而驰,因为文学的本质是以个人为单位的,崇尚自由、凸显个性、各行其是、拒绝雷同和仿效,没有个人对世界和生命的独特体验,没有特立独行的个人化的审美风尚,没有卓然自立的独特的艺术创造,一句话,如果没有充分个人化的精神劳作,就没有艺术,艺术创造是始终伴随着与众不同的独特性而存在的。

“新时期”的文学就是对于一体化文学的告别和否定,它是另一个层面的开始,结束了在建设名义下的实为“破坏”的文学历史,而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建设的新时期。那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无限创造力的年月,在吸收新文学的传统精神和大量借鉴西方的基础上,文学产生了剧变,例如朦胧诗,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道闸门,它开启了许多文学体裁的革新。这让我想到我的学生黄子平的一句话:“创新的狗追得我们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虽然是笑话,却不无道理。

三、文学自由的再认识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的自由给我们满足,我们在对它不满足的同时也得到自由的享受。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我们享受开放的文学,我们厌恶那种“样板”,那种僵硬的文学模式和教条,那种千篇一律的艺术方式。对过去的某个时段,我们绝不会有任何依恋,但是我们又在这种满足中感到匮乏。

没有记忆和没有关怀的文学是可疑的,甚至也是可悲的。如果说前代人以文学为火炬,追逐过光明,那么我们现在在追逐什么呢?对文学的约束少了以后,作家以什么自律?

中国有丰富的记忆,但在我们相当多的文学作品中,这种记忆是空白的,没有年代,没有背景,人物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中国有沉痛的历史记忆,而现在的文学家却似乎非常轻松,我们始终是快乐的,我们笑容满面!

作为一个文化人,我重在感觉精神中有哪些匮乏。在物质欲望泛滥的这个年代,只有艺术和文学才能抵制心灵污染,保持心灵的高雅和纯净。精神的陷落比饥饿和瘟疫更可怕!

(整理:侯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