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女如云
5523900000065

第65章 大儒无声(2)

比如最让人震惊的是2001年9月10日,季先生去参加政协会议。发言时,他突然讲起在21世纪,中国和亚洲一定会上升,东方文化将会重新成为世界文化的主潮;而美国则早晚要倒霉,因为它一天到晚做国际警察,哪儿的事都要插手,太霸道了,谁跟着它跑谁也要倒霉。季先生预言,尽管美国最富有和最强大,但是当今世界谁也不能强加于人,因而美国必然要走下坡路,多行不义,人家都联合起来干你还不容易……

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就从美国传来了举世震惊的911事件!季先生家的电话没完没了响起来、许多昨天还认为他讲话不沾边的人都深表佩服。而人们更想起早在20多年前,季先生就大谈和谐: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谐。人与人要和谐相处。入与大自然也要和谐相处。东方人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是同大自然交朋友,了解自然,认识自然,在这个基础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天人合一的命题,就是这种态度在哲学上凝练的表述,所以必须珍惜资源,保护环境。当时他还援引歌德曾经怎么怎么说恩格斯曾经怎么怎么说,梭罗曾经怎么住到瓦尔登湖简单生活,等等。那时,中国正处于一切为经济大发展让路的阶段,和谐与环保在中国根本还没形成概念,所以人们跟不上季先生的思想,有人公然表示不耐烦,认为他是老糊涂了,说话没把门的了;还有人公开加以批驳和反对。可是无论如何,季先生就是不松口,一再坚持说:不和谐就不能稳步前进。现在,时间驾着巨翅轰轰隆隆地飞到而今,当人们回头再看来路,不禁感慨者再老马之智可用也(《韩非子》),季先生的预见,印证了多少生活的真理啊!

我自己也有过两次亲身体验:一是今年中秋节时候,我受命请季先生为本报的中秋专版写一段话。在电话中,季先生边思考边下意识地问希望写些什么?我随口答,中秋节,就是图个团圆图个吉祥,比如家和万事兴等都行,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政治词汇了。没想到季先生却不同意,说是家还没和哪。我立刻明白了,他老入家的意思是说台湾还没有回归袓国的怀抱哪哎呀,多么睿智、多么博大,而反应又多么机敏、头脑又多么清醒的大师啊!

还有一次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散文界大力呼吁散文革新,新论不少,其中还包括一些西方的新潮理论,确实使人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惶惑。当时已很少有人固守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以为陈旧缺乏现代意识,没有出路。但是季先生一篇又一篇,竭力做足传统散文的所有优势,让我在深深叹服的同时,也坚定了对传统散文的信心。季先生还给我写来一封信,直接手把手教我: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窍门就在一个散字,又有入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髄在于真情二字。这独特的真知灼见,使我猛醒,无论对我的审稿、编稿还是个人写作,都是醍醐灌顶的教益。

多年来,每次见到季羨林先生,他都是佛像一般的平静。老人本来就话不多,对于没有意义的话题更是沉默缄口,简直木納得像一棵老树。但是,你要是认为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和事老,是只会哈哈笑的弥勒佛,是只会唱赞歌的拍掌派,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季先生是位有原则的知识分子,对许多重大问题都提出过自己的意见和枇评,只不过他不是采取怒目金刚的方式,而是绵里藏针,微言大义,让你自己省悟。比如他在《纪念郑毅生(天挺)先生》一文中,有这么一段:

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不设什么副校长。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

这是典型的季式文笔,大师自有大师的风格,不是噼噼啪啪就砸过去了,先把你批个体无完肤再说;而是提醒,是劝解,是循循善诱,帮助你自己提高认识,慢慢把弊病改掉。季先生是对的,小到一个人来说,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是国家和世界大事,绝没有一早晨起来就到处都是蓝天、白云,整个地球哪儿都是一片灿烂阳光的。

三、圣贤知识分子的宽厚胸怀

前些日子,又有一件事在301医院引起轰动。各个科室病房,但见医生护士们窃窃私议,龃出很激愤的样子。然而当他们来到老爷子面前时,却都换上一脸春风,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外省有一位著名学者在某报撰文,严厉批评季羨林先生自封大师云云。虽然医生护士们不是业内人士,不懂学术,但从这几年跟老爷子的接触中,从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学界人士对老爷子的敬仰中,他们觉得自己能分辨出东西南北、春夏秋冬。

这一天,季先生突然把李玉洁老师叫到身边,脸上还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静,说:不用演戏了。然后说:人家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师。只不过我运气好,好事都往我这儿流。又说:我就两条,爱国和勤奋。我总觉得自己不行,我是样样通、样样松。

见李玉洁老师不服气,季先生就叫她端正态度:说:人家说得对的是鼓励,说得不对是鞭策,都要感谢,都值得思考。即使有人胡说八道,对认识自己也有好处,无则加勉嘛。就怕一边倒的意见,都是吹捧,人就晕了,分不清好赖就不可能前进!

待自己如此严,季先生对别人却是极为宽厚,太有长者之风了。他特别能看到别人的优点和长处,赞扬起来从不吝啬。每天下午的读报读书,当听到有熟悉的作家学者又写文章了,他都格外注意,还高兴得要命。比如他夸李国文先生的随笔写得好,有哲理,是能让人过目不忘、在脑子里留下印象的文章。还夸邵燕祥先生的诗好,又有文采又有思想又有意境,说着竟然随口背了出来,把李玉洁老师惊得一下子就坐直了。过了好些日子,李老师还纳闷腳艮我说:诗是我给老先生念的。我念完就完了,一点儿都没怎么着,而老先生竟然就背下来了,你说惊人不惊人?

这使我想起当年的一件逸事: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约季先生写写当代另一位大儒张中行先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我眼中的张中行》就飞来了。季先生称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中有一大段断语,是季先生对张先生一辈子文章、学识的高度评价,请允许我写在这里:

他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眺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绝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者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低毁乃至残杀,却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季羨林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的高明之处原原本本告诉读者,也把他自己对张先生的钦佩之处老老实实告诉读者,一副甘拜下风的若谷虚怀。

什么叫大师?至少,我每每固执地认为,他必须真心做到了学然后知不足。还有大唐名相魏徴的一句名言: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季羡林先生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