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族灵魂的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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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古船(2)

“人啊,人要好好寻思人!”这是隋抱朴无意中发出的浩叹,其实正可看作一部大书的主眼。多少年来,我们把很大精力消耗到研究“写什么”的问题上,至今纠缠不清,现在也该“好好寻思”一下“怎么写”的问题了。因为,这决不是无关宏旨的雕虫小技,它实际是人类认识世界图式的反映,是一个作家人生观,艺术观、创作个性和气质的窥视渠道。甚至应该这么说,“怎么写”其实反映人类认识自身和文学认识人的水平。一句话,“人化”的水平。你看,在《古船》里,人的理性和尊严,人的变态和分裂,人的向善的忏悔和不可屈压的生命力,表现得多么饱满!同时,象冲不动的顽石般的历史痈疽,人的兽性的肆虐令人发指的残酷,温情的家族主义惟幕里储积的恶,又表现得何等怵目惊心!这种人性的深邃度,未必全是牺牲和泯绝了阶级对抗的严峻真实换来的。作者是诗人,是作家,不是社会历史辑纂家,他要采掘的是具象真实下的如潮水激荡的灵魂真实。也许有人会说,今天哪一部稍稍出色的作品不在描写着人呢?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在有些似乎无时不在写人的作品里,却无处不在遗忘着人。它们还没有脱离文学中人的“物化”地位。《古船》则不同,它是一部“人之书”。那么,“有人”与“无人”,“突现的人”与“被动的人”,“物化的人”之间的微妙差异何在呢?这有时的确不易分辩。这里不妨先举茴子这个人物为例,让我们体验一下《古船》中的“人化”。谁都会承认,小说用于茴子的篇幅并不多,但这个人物的刺目光芒仍然掩盖不住。她是大资本家的女儿,婚后又是资本家之妻,她的阶级属性无可置疑。这种人在社会生活中原本长期处于“物”的地位,在文学中的地位更不待言。她服毒自杀时亲手焚毁自己的正房,表现出愿生命与家族、阶级利益偕亡的可怕决绝。赵多多说她是“多么死心塌地的反动东西,临死还把房子点上火”。应该承认,不管赵多多其人多么恶虐,他的认识正是我们生活中和文学中长期不移的传统认识。的确,就茴子的社会心理看,她乖戾、暴烈、固执、决不愿放弃剥削利益,确有强烈的阶级意识和怨毒的仇恨。得知丈夫交出了粉丝工厂,她敲断手指,血染台面,令人骇然。但她同时又是一个具有凛然尊严感和惊人意志力的女性。赵多多狠亵地把油碗扣到她的乳房上,她毫不犹豫返身拿起锋利的剪刀。须知,那时赵多多权倾金顶街,要尊严,要贞洁,就意味着难以苟全性命。但她还是把赵多多抓出了一脸血痕!勇哉,茴子!在这里她又是一个不可征服的人,富于人性的人。她的服毒自焚,既包含阶级怨恨,也包含对命运不平的反抗,相当复杂。赵多多在她临死时的行径,是对人性最残酷的虐杀;她临死的不屈又是人的尊严的最刺眼的寒光!她的意志力已达到冥顽的程度,她固执地要现实服从意志,而央不让意志屈从现实,否则宁可选择毁灭。鲁迅先生有云:“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自杀,是茴子的阶级性爆发的顶端,也是她的生命力滚泻的高潮:在社会历史剧变中她是个弃客,在人的尊严的试炼中她又是一块纯钢!茴子是多么容易使人联想到福克纳《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没落贵族的阴鸷女儿艾米丽:茴子与自己的堂屋俱焚,艾米丽与自己情人的朽尸为伴,这是怎样令人振颤的人性深度,怎样孽风怒号般的灵魂迷狂啊!

茴子一例,足可让我们具体感知《古船》写人的方式和秘奥。那就是,写灵与肉的冲突,灵魂中的风暴,进行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的无情拷问和审判,各个主要人物尽可能展开全面的内心独自,每个人物的灵魂中又分裂出两个声音争辩和吵闹。《古船》的艺术建筑,就是以一个个人物个体的灵魂挖掘作为基石的。正象鲁迅先生谈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时所极精辟指出的:“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到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立要放他们活得长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事》)这不断的“拷问”和“不肯爽利的处死”,证之以茴子、含章、赵炳、见素,何其相似?即以含章与赵炳的畸形变态关系看,她是灵的厌憎,肉的难弃:剪刀扎进赵的腹部,赵却又不肯爽利死去,要她刺得再深些,刺得再狠些。如此笔墨,确是深得陀氏写人的精要。鲁迅先生又说:“穿掘着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穷人》小引)。证之以抱朴,又不无暗合。当然,《古船》远未达到陀翁式的人性深邃度,但方法上的汲取和学习却是明显的。《古船》发表后,评者纷纷指出它受到《百年孤独》的精神,构思和叙述语言的影响,但至今还鲜有人指出它受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更内在、更深刻得多的影响。在阅读《古船》的沉浸过程中,从记忆深处唤出玛卡其(《少年》、拉斯科尼科夫(《罪与罚》)、最小的那个卡拉马佐夫(《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朦胧面影是毫不奇怪的。这是一种隐蔽的、若隐若显的精神联想,是作者得其神髓氤氲化为自己后在创作中呈现的气象。如果有时间重新细读陀翁的著作和《古船》,研究继承、借鉴和创新的复杂关系,这未始不是比较文学的一个好题目。目前,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荒诞派戏剧等对当代文学的影响已有足够注意,其实,一个更值得注意,前景也许更加广阔的动势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现实主义将更有可能在中国的土壤上蔚为大观。

以上我们对《古船》的总体精神、张炜的主体心理动力、《古船》在长篇创作上的创新意义、它的审美特征作了一番探讨,现在,是该更深地进入《古船》的本体结构,循着人物形象的交叉和碰撞,评说它的忏悔意识,民族主题,社会批判深度了。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艺术批评的整体性。至于《古船》思想评价上的一些触目难题,如人道精神与阶级斗争、经济变革与人进步等等,我也将力所能及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毫无疑问,在《古船》的繁复结构和众多人物中,处于举足轻重位置的,最能体现作家的社会改革理想和人的理想的,是隋抱朴了。如果《古船》贯穿着一个从人之长夜向光明境界的超升过程,那么抱朴(还有他的另一个抗辩的影子见素)痛苦的精神探索历程就是它的轴线。要进入《古船》的艺术之门,他就是那把钥匙。隋抱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我看来,他固然有农民的身份和体魄,却跳动着一颗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和内省的心灵。倘若天下平绥,作为隋门长子,他的前途不过是接过父亲的帐本,做一个开明的“少东家”罢啦,但是,一场接一场阶级斗争或人为斗争的狂风骤雨,使他命运突变,从“家富人宁”,坠落到比普通农民更不堪的卑贱的底层。这可真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家亡人散各奔腾”!这一骤变不啻是他人生路途上的“大地震”。他精神上所受的刺激和惨剧就更骇人。

他幼年即从父接受儒道互补的文化,铭记“仁者,爱人”,不料先是跟见父亲血尽而逝,继而目睹继母茴子服毒自焚的惨怖一幕,那“罪恶的火蛇”嵌入他潜意识的深层,使他“眼前一团漆黑”。少年抱朴,初初发蒙,的确遇到了太多的撕杀和血渍。那门板上撕裂的,五条牛扯碎的,深坑里掩埋的,乱棒下僵仆的,大树上捆绑的,不都是生灵吗?淤积的血使他喘不过气来,无尽的噩梦震裂了他的灵魂。他痛苦地呼号:“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快越好”,他慷惧地说:“最可怕的不是山崩地陷,是人本身”。几十年来他总耽心被人“干掉”,“恐有人记起我来”;他看过太多妇女的加倍惨剧,在掩埋前妻桂桂时,他挖了又挖,“深深地埋”!--这实为震碎肝胆之笔!他把直接间接的罪愆和苦堆汇聚集纳于一身,全都背起来,象背沉重的十字架。当我们看着这个铅铸似的,永远把后背展露给人,抱着小木勺,呆坐在老磨屋木凳上的“石雕”时,真禁不住要轻轻哼起: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

他的灵魂深处很不平安。他一面自谴:“我是老隋家的一个罪人哪!”老隋家的颓败,弟弟妹妹的“只有爱情,没有婚姻”,每个善良生命的殒落,他全算到自己帐上。另一方面,尽管他极力自我压抑灵与肉的冲突照样在他灵魂中格斗,作为生存之欲中难以克服的情欲,照样烧灼着他,他在蓖麻林中“扑向”心爱的小葵,暴雨之夜跳进小葵家的窗户,让两个生命在一瞬间尽情燃烧。他还有延续生命的渴望,既恐惧又希望小累累是自己的骨血。当然,生命的本能带给他的是更深的悔恨,他怕死去的兆路的一双眼。由于他的诚笃善良,他在洼狸镇人心目中享有信任,但他却又拒不出任技术员,似有绝圣弃智绝权弃欲之淡泊;粉丝厂两次“倒缸”,尽管赵多多很可恶,他仍自告奋勇“扶缸”,那慈悲的胸怀和赎罪的动机不言而喻。他说:“我不是恨哪一个人,我是恨整个的苦难、残忍!”显然地,他是作者忏悔意识的化身和象征。

应该说,抱朴确有与民族共忏悔的精神,他的诅咒“苦难”并不简单是从反对阶级斗争这个角度出发,而是企图站到人的争取自由境界,人的自我完善的更高、更浩渺的生命意识的高度上。他说:“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看成自己个人的事”,又说“人为自己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但是,他的忏悔和拯救之道,实在带有抽象化的人道精神和“理想化”的虚幻色彩。我们只能说,他的忏悔是东方式的含有禁欲色彩的忏悔。所以,我不大赞同使用“原罪”一词。如果说,在小说前半部分抱朴的形象不失其饱满厚实,那么,愈到后来,虚浮的理念就愈是削弱着他的艺术形象的生命。作者通过他的钻研《共产党宣言》,试图刻化一个初具共产主义理想的农村新人,但在我看来,他更象一个怀抱大仁大爱的人道主义者。从他的言动来看,在爱、欲、生、死,罪、罚上,他的拯救灵魂之路是自我克制,自我修养,自我否定,自我忏悔,自我牺牲。其核心是抑制欲望,发扬仁爱。我想,同样是“爱”,有仁爱,有宗教之爱,有解放全人类的爱……;抱朴属于哪一种呢?人的欲望同样复杂,欲望的释放未必一定会导致“厮杀”的泛滥。见素创立“洼狸大商店”,不可否认有私欲、贪欲成份,结果抱朴的“手突然抖个不停”,“匾额终于没有写成”。这样的“欲”一定该“灭”该“抑”吗?抱朴与小葵的爱,既有情爱也有情欲,抱朴却忏侮不已。这究竟有力于生命力的创造,还是窒息生命力的燃烧?当然,我不是说抱朴的为人之道等同于作者指给我们的为之人道,作家对抱朴既隐含着批评,又寄托着深爱和希望。但象抱朴这样的“静修”,能否真正顿悟“宣言”,成为真正的新人,却令人担心。他会不会一遇到改革的严酷的现实又象铅铸似的沉默或“怯病”复发了呢?不能不说,“忍耐吧!”--这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忍从”给抱朴的性格投上了一抹阴影。我以为,这是作家自身的深刻矛盾的反映,这矛盾不但笼罩抱朴,而且在阶级斗争,经济变革的描写上都有烙痕。

与抱朴对抗的主要是见素,这既是一个独立的形象,又是抱朴的对峙的影子。作为人,他们各自独立;作为痛苦的精神探索,他们其实是一个人的两面,如影随形,须臾难离。我这样说,是深感抱朴和见素都有种形而上的象征意味,仿佛一个代表人性中“求爱的欲望”,一个代表人性中“魔性的欲望”(汤因比用语)。顺便指出,《古船》的主要人物确有“轮回”和“重现”的“宿命”意味,这“宿命”并非故作迷信的谶纬,而是文学神秘感的显现,且有生活依据。如:抱朴是父亲隋迎之的脱影(梦红马,后来也算账),见素是叔父隋不召的脱影(喜闯荡,吸引女性,不羁的灵魂),含章则是茴子的脱影,那把曾由茴子抓起的剪刀,终经含章之手剌进宗族代表赵炳的腹腔。其它如备受抑压、畸形发展的李家的李知常之于李其生;又如赵家的二槐之于多多。这类隐形的嬗变,不可不引起我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