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的大理石并不能直接产生雕像;只有经过坚韧的雕刀的镂刻,赋予它强大的内在的生命,它才能化为栩栩如生的雕塑。最近以来激动了千万读者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也在我们面前展示了一个雕像群。不过,这一组雕像是用“人世间最瑰丽的宝石”在血与火中铸就的。
看啊!这是一座多么崇高,多么峭拔的雕塑群:那个象罗丹的“思考者”一样蹲踞在烈士身旁,还没有抹去眼角上的泪花的,是一等功臣赵蒙生;那个面孔黝黑,身胚高大,推开战友,扑敌群的“山东大汉”,是烈士梁三喜;那艰难地托举着一捆甘蔗,干裂的嘴唇微启,仿佛在说:“大家吃甘蔗吧”,随即便倒下去了的,是外号“牢骚大王”的烈士靳开来;而那个神采飞扬,英气勃勃,身背无座力炮,注视远方的,是烈士薛凯华;站在雕像群中间的,是一位鬓发斑白的将军,他又一次摘下了军帽,如炬的目光显出虎将的雄风,挺直的身姿如磐石般坚定,他就是威名赫赫的“甩帽将军”;雕像群的后面,有两个挽着手臂的农村妇女,哀戚中含着刚毅,悲伤中暗藏着力量,大义凛然地伫立着,他们是子弟兵的母亲梁大娘和沂蒙山的好女儿韩玉秀。看着这样的雕像,谁不动容,谁不落泪?谁的心头能不升起伟大的民族自豪感?我们从这组雕像切切实实地看到了:什么是炎黄子孙的尊严,什么是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什么是大智大勇的革命英雄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的高贵品德和情操。
英雄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千锤万击中诞生的。可是,这个朴素的真理,却在长时间里受到从“左”和右两个方面的亵渎和歪曲。有人借口“起点要高”,把英雄抽象成了“假大空”的躯壳;有人却又怀疑真实英雄的存在,把英雄分裂成了“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怪人。这部小说的作者理解当代青年英雄的价值和涵义,因而他恪守着一条原则,那就是决不把生活固有的矛盾磨平,坚持了在真实的、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去刻划有血有肉的人物、因为,失去了矛盾也就失去了人物的生命。因为,世界上没有不包含着内在矛盾的生命。然而,矛盾又不是单一的。战争是生死考验,固然是一种尖锐矛盾;但矛盾又是与错综复杂的现实的和历史遗留的矛盾纠结在一起的。正是在现实与历史的交融中,作品令人信服地描绘了英雄性格的形成历史,发掘出了英雄形象所蕴含的深刻的思想涵义。
作为一个从怯者到勇者,从利己主义的狭窄天地登上共产主义思想境界的战士,赵蒙生的道路是曲折的,艰难的。他虽然是革命干部的骨血后代,但“血统”并不能保证他一定会获得一副革命者的钢筋铁骨。一旦割断了与人民感情联系的脐带,这个喝过子弟兵母亲乳汁的青年,便陷入了精神上的贫困和迷乱。生活的优裕,特权的庇荫,消磨着他的意志;而侵蚀着他的心灵的,其实是残存的封建特权观念和资产阶级思想的霉菌,为了“曲线调动”下到连队时,他的感情与工农出身的战士是多么格格不入啊。他所追求的目标那么卑微,在母亲给他铺设的坦途上匍匐爬行。
一个革命家庭子弟的这种变化,同他的母亲由当年打江山时甘愿奉献鲜血,到如今捍卫江山时吝惜儿子的鲜血的惊人变化一样,都是十分令人深思的。至于那临战前夕的一纸“调令”所包含的社会内容,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赵蒙生在高尚与卑劣的边沿上动摇,终究选择了参战的路,说明革命的熏陶和潜藏的火种还没有完全失落,说明他是一块尚待雕凿的璞玉。全师大会上的遭到痛斥,使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也震醒了他麻木的灵魂。他写血书,要雪耻。然而从雪一已之耻到自觉地为祖国而战,还有一条长途。在敌人恶毒的火焰面前,将门之子与农民后代的界线消失了,他们的血流到了一起,赵蒙生在严酷的战争中实现着他精神上新的“裂变”和灵魂的净化。而他思想感情的根本转化,是一直延续到了战后与粱大娘的重逢。只有在他重新回到母体--人民的怀抱,成为祖国忠诚的儿子的时候,他的生命才放射出了灿烂的光华。
从对赵蒙生和其他人物的描写,可以看到这部作品深刻的地方:它不满足于仅仅表现青年勇士们的壮烈行为,而是在相当广阔的社会背景下面,展露他们美丽的心胸,探索他们在精神上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一直追寻到了他们生命的根,力量的源。这使得小说里的一系列青年形象,就不只是朴实的,本色的,而且是厚实的,深沉的。
来自沂蒙山区的农民之子梁三喜,与革干子弟赵蒙生“本是同根生”,只是由于生活环境的艰窘,他没有赵蒙生的思想转折那么剧烈,他没有赵蒙生的一度软弱和想入非非,他平凡得如同山里的一块粗砺的石头,他紧靠的是劳动人民精神传统的大山。不错,他的血管里奔流的是沂蒙老区农民的血液,他的外型举止,也绝似一个庄稼汉,他的身上更多地体现了农民宽厚,刻苦,勤劳的传统美德。然而,我们假若只停留在这样的认识上就未免失之肤浅。是的,他宽厚友爱。但这宽厚与旧式农民的敦厚仁爱不同,与农民英雄的“义气”也迥异。他一次又一次地推迟探亲,他与爱妻只共同生恬了九十天,他临死也没有看一眼刚出世的女儿,因为他有为革命利益自我牺牲的精神。一旦遇到违背革命原则的事,他的爱就化为了怒。白花花的馍头被扔进水缸,他怒了;看到临战前的“调令”,他愤慨了;面对敌人,他只有满股仇恨。这是多么宝贵的感情!他没有什么遗物,只有一份血染的“欠帐单”--索取的何等少,奉献的何等多啊!在留给韩玉秀的书信里,他跳出了保守的农民意识,表达了崭新的高尚的道德观念。他决不缺乏当代精神。他不但是一个先进的农民,首先是人民军队中的先锋战士,是农民群众奉献给革命的一块纯钢,一块宝石。他早已与小生产的狭隘自私决裂了,在革命熔炉里把自己锤炼成为具有博大胸怀和高贵品德的共产主义战士了。
如果说,我们的军事文学作品,曾经只是习惯于表现英雄人物的临危不惧,赴汤蹈火的精神,只是习惯于用一种刻板的调子刻划英雄人物的话,那么,在《高山下的花环》里,这单一的写法和单一的调子已经不够用了。这部小说,注意了向人物广阔丰富的精神世界的探索,注意了揭示比勇敢无畏之类的精神更广泛,更丰富,更新的东西。对赵蒙生、梁三喜的描写如此,对靳开来、薛凯华等人的描写亦复如此。比如,该怎样认识靳开来这个人物呢?他是“牢骚大王”,口无禁忌,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供判断他的行为动机的豪言壮语,也没有留下足以证明他的思想觉悟的文字材料。然而,没有留下“日记”的英雄就不是英雄了吗?作者主要还是从他一贯的行动中去揭开他精神上更内在、更本质的方面的。那就是在艰苦的军事训练面前,特别是在生死考验面前,他从来只想到别人,唯独想不到自己。在决定尖刀班由谁带的时候,他那一片肺腑之言,真可谓感天动地。他是因为砍甘蔗为大家解渴而被炸死的。这个违反纪律的死使这个矛盾的人物陷入了更难解脱的矛盾,他连个“三等功”也没有得到。好在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英雄的称号而牺牲的。功劳薄上没有他的名字也许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人民和战友的心目中,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勇者。失措的举动,忠诚的心,不会讨巧的嘴,赤热的情,靳开来不是悲剧人物,而是一个人民永远不会忘怀的青年英雄。他高贵的品德连同他那豪爽的笑声,将长存在人间。
这部作品火药味很重,确实“离部队的实际生活很近”,那么它是不是缺少理想的光采呢?不,它既是坚实的,又是充满着理想的。因为。所谓革命理想,并不渺茫,它包含在现实之中,是现实中那些属于未来的,暂时处于萌芽状态的事物,是实实在在地体现在一些当代军人身上的。请看,雷军长儿子薛凯华,就是一个富于理想的青年。他觉得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他要“赶快去抢救明天”;他思索的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过去之后,如何回答现代战争所提出的全新课题。小说对他着墨不多的几个场面,便见出身手不凡,表现了他的韬略和雄心,科学的头脑和未来战略家的情怀。他是因为“四人帮”时期制造的两发“臭弹”而牺牲的。壮志未酬身先死,令人惋惜感叹。他是被自己营垒里的敌人杀死的!他的死是对愚昧和倒退的审判,他的死是对军事现代化的强烈呼唤。他象一颗灿烂的晨星殒落了,但理想的火花也在我们的心头随之升起。
在对以上的青年英雄加以评论的时候,我禁不住流下了热泪。但这是感奋的泪。有这么多的血,有这么多的牺牲,我们却不感伤和压抑,相反的,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昂扬奋发的悲壮之美。为什么?因为作者虽然决不肯回避战争的严酷,但又决不把笔墨停留在揭露和表现严酷上面。他写了流血,写了牺牲,但这都不是目的;目的在于表现战争中的英雄性格,在于有力地讴歌英雄们高尚的品德,伟大的精神,在于真实地展示了共产主义的思想和情操。
在这群青年英雄的雕像里,还有一个不该忘记的人:她的胸前没有勋章鼬的脚上沾满了南国殷红的泥土,她带着一身重孝,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只有二十四的年纪,她就是梁三喜的遗妻韩玉秀。她是英雄的妻子,也是作为一个妻子的英雄;只有她的英雄气质不表现在战场上,而表现在深明革命大义的举止之间。她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担,没有怨言。她生孩子时丈夫不得回来,还是没有怨言。且看小说写她不同场合的“哭”吧;丈夫当年在谈笑间提到了死,她伤心地哭了;丈夫真的为国捐躯了,她却不哭;她在婆婆面前不哭,怕伤老人的心;她在人前不哭,要象个军人的妻子;只有当夜阑静时,她在丈夫的坟前涌出了晶莹的泪!多么深沉的感情,多么剐毅的性格,多么宽广的胸怀!我感到,粱大娘和韩玉秀这两个形象,是体现了这样一种深刻的思想:我们的农民,曾经孕育了中国革命,他们至今仍然是革命的后盾,民族的脊骨。只要祖国需要,他们就能把亲骨肉交给民族和战争。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妻子,这样的人民,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这部小说给了我们一种现实的广阔感,历史的纵深感,人物的厚实感。这是因为它的题材和人物是深深植根于生活的泥土之中的。由此使我联想到,近年来我们某些作品中青年形象身上,有一种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孤傲之感。这种孤傲的实质也很明白,那就是与时代精神的隔离,与人民群众及其火热斗争的脱节所造成的精神贫乏。我想,《高山下的花环》中坚实的青年形象,足以矫正某些作者创作思想上的偏颇。
最后,我觉得小说里还有一个无处不在的青年形象,那蹴是三十六岁的作者自己。他的激情,他的真挚,他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和熟悉,是渗透在作品的人物和故事之中的。相信每个读者都能感受得到的。他生活和创作的严谨态度,他不辞辛劳深入火线的作风,值得广大中青年作者学习。那种漠视生活积累和感情积累的态度,是不足为训的。《高山下的花环》在思想和艺术上并非无可挑剔,可是,我要说,他是作者的感情积累到不吐不快时韵一个壮丽的爆发。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