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族灵魂的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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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远村》的历史意识和审美价值(2)

小说深刻的地方在于,在历史和传统把杨万牛推入尴尬凄苦的“拉边套”生活位置上以后并不算完,还要他在经受历史与审美的矛盾之后进而经受道德与审美的尖锐矛盾。他的伤口还要滴血,他的自尊心还要受到摧残,他的钝痛感不会有片刻的消失。也许,这是更加剧烈的矛盾,是把思想引向更深刻的途径。对正当、美好、健全生活的追求,和这种追求长期被压抑、辗碎、扼杀的过程,成为纵贯杨万牛生命史的一根线索。作品在揭示了“拉边套”的悲剧成因的同时,还感人地写出了畸形人物关系掩蔽下的正当的激情、欲望、苦闷和抗争,写出了寒伧的衣衫里包裹的金子般的心、赤热的感情,写出了“变形中之合理”。作者在小说里确曾说过:“在维持家庭绝对稳定的村社舆论中,‘打伙计’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还可传为美谈。”但是,作者并不把这种乡俗当圭臬,加以赏玩,加以炫示,相反地,在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中,作者不象有些作品里深恐文明荡涤了传统风俗,而是怀着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激情,对这种“非人”的风俗展开了艺术的批判,他的武器则是人的自觉和自尊。当老木匠以一句戏言勾起了杨万牛对自己非人处境的全部积郁时,小说出现了惊心动魂的心理冲突,展现了凄切的控诉。万牛怀着郁闷憋屈的情绪,一脚蹬翻了准备为叶叶翻修窑洞的土坯,发泄着他对自己全部难堪和屈辱的愤怒;叶叶同样敏感到了这无须点破的隐痛,心凉了,眼圈红了。无限的深情、无穷的悔恨,却用了无端的恼怒表现出来。等到叶叶送来的荷包蛋被打翻时,万牛手中的斧头也就“咚”地跌到地上。接着便是“叶叶伏在他肩上,伤心伤意哭了个够”的悱恻酸楚的场面。这一系列包含着丰富心理容量的动作,强有力地显现了畸形道德外壳中掩藏不住的至爱的岩浆的喷涌,发出了要求自由的呼叫。万牛此时抚着叶叶眼角的鱼尾纹,心都发木了。他又堕入如烟的往事回忆:秀美与枯槁,明媚与黯淡,葳蕤与萎谢,梦境与现实,形成一种如泣如诉的历史吟味和道德内省。

如果说,这样的描写比较深刻地发掘了畸形婚姻之外的社会内涵的话,那么有些作品也都曾达到过同样的水平;只有当猎狗黑虎的世界织入万牛的生活中时,才把作品的哲理境界和思想意义提升到崭新的高度。事实上,黑虎是作家和作品审美理想的代表。杨万牛和叶叶在经受历史与审美、道德与审美的矛盾的同时,还要经受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就是他们与黑虎的对立和同一化。

雄踞在山巅的黑虎,闪动着冷淡,威严,机灵的炯炯眼神,透示着不凡的胆气和雄性的蛮傲,它首先是自由和自尊的象征。马克思说过,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黑虎仿佛正体现着这种独立不羁的精神。主人公万牛是人,却遭遇着非人的处境;黑虎非人,却是人的完美理想的化身,是作者人格理想的象征。它生活得何等自由而洒脱!当万牛和叶叶为无法冲破的罗网、无法实现的爱情抱头痛哭时,黑虎与它的情侣黑妮正在山峁间飞旋,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嬉戏;当万牛和叶叶为卖自留羊的事栗栗危惧,心神慌乱时,黑虎象一条黑色的闪电,勇猛地冲向狼群;当“工作队”来抓万牛去批斗时,万牛一言不发地怔忪着,“一张颧骨突出的瘦脸更瘦更长了”,而黑虎却冷眼相向,直到大吼一声咬掉了“武装部长”手中的枪;而万牛的性格被磨人的生活挤压得日渐绵软衰疲,在接二连三丢羊之际,为了减轻自己的羞愧,竟用石头砸自己的脑门,象“孩子般嘤嘤哭泣”时,黑虎则旋风般地冒死向豹子发起了攻击,真到自己壮丽的的落:“这辉煌的落日,在黑虎失神的眼睛里,渐渐凝成两个明亮的光斑……”在这里,黑虎的尊严和人的畏怯,黑虎的自由和人的窘迫,黑虎的蛮野和人的灰颓,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也许,从表面意义上看,我们会得出荒谬岁月里“人不如狗”的结论,其实,作者的寄托岂止如此简单呢!黑虎是作为自然美的象征出现的,是一种理想,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种自由不羁的精神,只有在人进行了积极的自我扬弃,在登上“必然王国的彼岸”--“真正的自由王国”之后,才能够实现的。作者在黑虎身上,倾注了对强烈个性的赞美,同时在杨万牛的身上,表达了对个性丧失的现象的沉思和憬悟。从这种尖锐对比中,我们会自然地想到照耀着人类的高远理想之灯:“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语)。

然而,奔放恣肆的黑虎又不仅仅是自由的象征,它同时又是我们伟大民族强悍生命力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它与万牛、叶叶们就不只是对立关系,而是具有同一化的内在精神联系的象征物了。你看,小说中的黑虎的生命力何等惊人的强毅。在它被毒蛇咬伤、命如悬丝的时刻,谁也救不了它,“只有靠它自家”。它听凭着远祖遗传的本能,不断吞食奇形怪状的山间草药,在太行山亲娘的怀抱里,居然复活了,重新回到清新而结实的世界里,重归“光、影,风、绿,漫山遍野使人心跳的绿”的天地中了。这样倔强不屈的再生能力,被作者色彩斑驳、跳跃灵动的笔墨写得虎虎有生气。我们历数国外的写狗名作,也不曾见过如此奇幻的场面。事实上,在传统磨盘辗压下的万牛和叶叶们,之所以能够跨过漫长的岁月,永葆生命的活力,何尝没有这种韧性呢?叶叶临死,给万牛生了一个儿子,留下小女盼盼。且看对她临终前的描写:

“他不姓张,他姓扬!”叶叶把长命锁往万牛手上一拍,哀衷地抹泪了,--“你的……亲小子!”万牛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眼也花了。他一把抱起襁褓,两手瑟瑟抖动,宛若秋风中的玉茭叶……

这,不仅是一个善良的苦命妇女给“拉边套”的情人的忠贞奉献,也不仅是带着封建血缘观念的传宗接代,而是包孕着一种伟大民族繁衍不息的深刻寓意。黑虎死了,黑妮为它留下一群后代;叶叶谢世了,为万牛留下一双儿女--这里有作者的良苦匠心。黑虎死后把头朝向太行群山时,作者以抑制不住的激情抒发道:“那远方,依然是山、山、山!带着一丝儿冬的荒凉淡漠,又带着一丝太行的骄傲和肃穆。千山万山,重重叠叠,象大海的雪浪花,一个个,一层层,一片片,向远天远地自由奔跃而去。”这是富有容量的诗,又是对伟大民族活力的褒扬。如一脉相承似地,叶叶死后,小说里也有一段抒发:“山菊花……这叶叶最喜爱的花儿,会一代又一代地发芽、开花、结籽,不管雨雪风霜,永无止息地生长下去。”这里含藏的寓意,早已超出对愚昧乡俗的浅陋的、皮相的谴责,而是从民族精神生活的土壤上,升华起一股巨大的活力,如远山腾浪,如大海呼啸,如长城万里,以其生命和气势不绝地延伸着。

每个读者都会发现,迸溅激越的、浓得化不开的诗情,充盈在整部《远村》中,仿佛血液在体内奔流。所以,称它是一部诗体小说并不过分。诚然,任何优秀的小说中都不可缺少诗的元素,但是,《远村》的不同处在于,作者是用一种诗人对生活的把握方式进行创作的,从构思、布局、人物、语言,都更加接近于叙事诗。这也正是它具有独立、特异的审美价值的另一重要原因。

把生活凝结为炽烈的诗情和化为冷峭的诗句的例子,在《远村》中可说俯抬即是。比如,血战后临死前的黑虎:“夕阳给黑虎罩上暗红。它听任细细的血流沿前胸不停流淌,只把头无力地枕在杨万牛的腿上,纹丝不动。羊户和狗,有如几千年来就竖立在山巅的岩石。”再如叶叶出殡时,“队伍最后,是盼盼一身缟素的小小身影。那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凝成了杨万牛眼边的一点泪花……”这里,有色彩、有细微的声响,有象征,更有沉厚凝重的感情。这里不止是语言的洗炼、准确、富有形式容量,富有民族化韵味,而且含有幽邃的意境。严格说来,《远村》并不是由首尾相贯的紧凑故事组成,而是由大大小小的意境和画面镶嵌为一个有机的“过去--现在--未来”的艺术整体。这就确定了它的诗体特质。

“生活,就象是一条河,越流越远,越流越慢,越流越平缓……往事犹如一支老山歌,歌词遗忘了,不真切了,但那熟悉的调调总能勾起酸一般儿甜一股儿的回忆”--这是小说中的一段话,我以为是可以把它看作这部小说的结构和节奏特点的。自自然然,水流花开,行于当行,止于当止,让生活象“一支老山歌”和“一条河”似的展开,摒弃人为的斧凿和雕琢,摒弃思想符号的组接。作者的感情和人物的情绪正是“生活河”的水流。

艺术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在于运动。《远村》在表面静寂中内蕴着强劲的动势。这是因万牛经常沉溺于往事和梦幻的回顾决定的,也是用“拉边套”这一现象作为历史运动的风俗“化石”的性质决定的,黑虎则以犷悍的野性打破了这种静寂。所以,它既有月光下的爱情,也有荒山中的搏击。对于自由的文学来说,“远村”和闹市,牧歌和宣嚣,都有各自的地位和价值。我们的自由是有目的性的自由,那就是写出我们时代的运动、生命和气势。

1985年春节写于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