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有部电影叫《中学生圆舞曲》的,表现的是一些刚刚告别少年时代,跨入了青春期的中学生,在家庭的阴影和生活的挫折面前,怎样袒露着或美或丑的灵魂,有的人又怎样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的故事。自然,这是别国的事情和作品,难以类比。但是,仅就描绘处于特殊的生理和人生阶段的中学生这一点来说,似乎目前的我国文坛,还缺少深刻有力的作品。作家王蒙,在五十年代初曾写出过《青春万岁》,那倒是写了一群建国初期的地地道道的高中生,写出了他们天真的梦和献身的热忧。作为一部真挚感情的记载,它至今还飘散着昔日青春的气息。可是,书里的人物就象这部书本身一样,被历史的风雨阻隔了好些年,它毕竟不能反映今天中学生的思想面貌了。同样是中学生,《青春万岁》里的;六十年代初反对“只专不红”的;文革中戴着红臂章“杀”上街头的,后来拥挤在烟雾缭绕的奔向生产兵团的列车上的;以至进入新时期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的,该有多么大的不同啊!至于他们一代代的心灵变化,无不打上鲜明的时代印记,写好了也足可构成一部共和国的“人心史”的。
那么,这些年就完全没有作品着重写中学生的吗?有还是有的。比如《班主任》写谢惠敏,《伤痕》写王晓华,《枫》写卢丹枫等等。这些作品,除了表现的多是剧烈动荡的非常时期的生活这个特点之外,我总感到,在写中学生的时候,更多地是表现了他们身上的社会政治因素,或者说,力图通过他们去映现一种社会政治气氛。至于对他们自身的生理特征、行为特征、心理特征,对他们的丰富的感情世界,则描写得比较粗疏。这当然是特定时期的生活所决定的。然而,假如今天仍旧单用政治色彩很浓的笔墨,来写新时期的中学生,我以为就非常不够了。遗憾的是,现在的不少作者,仍然只用政治化的眼光来权衡题材的价值。在某些作者的眼里(虽然他们自己也经历过青春期),这些挎着书包匆匆上学的“孩子们”,有什么好写的?即使烦恼,也是微小的;即使欢乐,也是幼稚的“傻笑”。在复习功课,应付考试、评比“三好生”之类的小事情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很少看到今天的中学生在热闹的文苑里露面;即使露面,也大多透明得象水晶玻璃一样,不是乐于“做好事”,就是跟着坏人学坏了,又很快地觉醒了。
可是,铁凝的《没有钮扣的红衬衫》(下简称《红衬衫》)却以很大的艺术魅力吸引了我。它非常有艺术说服力地告诉我们:不管是象安静这种属于“思考的一代”的老中学生,姑且称之为“中”青年;还是象安然这样天真未凿,情窦未开,连浩劫年月也记忆模糊了的“小”青年,她们都有一个五光十色的灵魂世界。这个世界是单纯与复杂的统一,是真诚与怀疑、坦荡与丰满的统一。她们并非没有头脑,她们对自我与现实的思考,由于还没有结束天真状态,就更加具有真理的因素。从安然和安静们的身上,不禁使我想起了马克思说过的话:“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114页)
从短篇《哦,香雪》到这篇《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可以看到,铁凝不仅在寻求表现生活的新角度,而且在寻求独特的创作个性。她在尽力的躲避着“思想说明性强”的倾向,而追求着形象的“生活化”的丰腴性,追求着把思想深深地沁透到生活和形象本身的途径。要从她的作品中摘出几句提纲契领的“主题说明,”往往要落空的。她只向读者提供形象和紧贴着形象的生活哲理,而不跳出来进行抽象概括。于是,在她的作品里弥漫着情绪;人物的情绪,生活的情绪。这其实是对的,文学的历史不就应该是时代生活的情绪的历史吗?《哦,香雪》写变革中的农村,没有冯么爸式的怒吼,也没有孙三老汉的戏剧性的卖驴。虽然那些作品自有其现实主义的深度,在那些作品面前,铁凝有她的短处,但也自有其创作个性。看吧,作者只是写了一个山区的姑娘,用一篮子鸡蛋“换”了一个她那么神往的神秘的铅笔盒,带磁铁的,“啪”的一声就可以关上。她怀着满足感,回到台儿沟的家。台儿沟果真变了,是在一分钟之内“变”的,是在香雪姑娘的心灵变化中“变”了的。感谢火车开进了这古老的山区,不仅把物质,更把希望、憧憬、幻想带给了香雪们。哦,我们从这一分钟里听到了生活流到的声音。与其说我们从中领会到了一个什么深刻的思想,不如说我们感染到了现实变革的情绪。这样的作品是有点接近“无标题音乐”的。到了《红衬衫》,这种个性得到了更充分的舒展。如果你要问: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涉及到了当前青少年的什么社会性问题?我实在回答不出。不过,我可以感受到,它很象是姐妹俩的那个正直迂腐的父亲的常遭冷落的油画:没有“说明性强”的人物,道具,没有夸张突出的象征动作,没有时尚的标题,有的只是“早春充满生机的果园,那鼓鼓的花苞缀满枝头,正默默地等待时机,只等大自然的一声令下,好象就会同时爆炸出颜色和芬芳”。《红衬衫》让我们感受到的,正是这种大自然的内在的蓄满了能量的生机和活力,正是这种具有强烈诱惑力的生活的节奏和旋律。曲折紧张的情节能扣击读者的心弦,触及重大的会问题会引起激昂的反响,曲尽悲欢离台能赢得一掬热泪。这些,《红衬衫》都没有。它只是象生活本身一样的平淡,象生活本身一样的艰难,象生活本身一样的严酷。简单点说,它不过是关于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在自我与现实的矛盾中心灵波动的一页真实的记录。
这究竟有多大的价值呢?我们不断地倡导着,应该反映重大的社会矛盾,我们也在不断地反对着,那些回避生活矛盾的现象。我想,这永远是正确的。只是希望不要由此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似乎只有在每部作品里直接呈现变革时期的政治经济上的冲突,这才叫“社会矛盾”;似乎只有写了这种冲突,这才叫“重大”。事情决不是这样简单的。生活,比起我们通常所归纳的“社会矛盾”的条款,是要博大、广阔、丰富得多的。要不然,马克思也不会称赞歃德所说的,“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了。在文学的领地里,如果离开了对人物自身的矛盾和人物在广阔复杂的社会生活中的复杂矛盾心绪的深刻揭示,是无论如何谈不上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矛盾”的。有时候还会出现这样奇特的情形。比如,描写一个青年甚至一个小孩子在现实气压下心灵颤栗的作品,由于他把潜藏在生话深层难以言表的内在矛盾挖掘和渲染出来了,而成为公认的世界名著,成了那个时代情绪的一面镜子。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不是个别的。
然而,在《红村衫》里,生活是否有点过于平淡了?“平易市”,就象这个名字一样,是个几乎没有叫人耸动的小东西的城市;安然的家庭,“二老”虽不时争吵,却大体不失其和谐;学校里虽然发生了“不尊重老师”和穿“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的事件,编辑部里虽然有发表了“甩膀子”诗的遗憾,可它们都影响不了我们正常的生活秩序。这里的一切,仿佛按照生活固有的节奏和旋律运转着。但透过表层我们却看到这里的每一个灵魂,都投有片刻的安宁。有的人执此地追求着,有的人痛苦地反省着,有的人“冷静”到了近乎麻木,有的人愚昧到了俗气。这平静的生活内部,即蕴藏着痛苦和泪水,也蕴蓄着青春与活力;这里有高尚激情的燃烧,也有被现实烧成灰烬了的自私的“余热”;这里有一颗天真的心被污染了,这颗心又要以“爱的形式”去污染另一颗天真的心;这里不但在寻找着真诚,而且在寻找“人的价”值;这里不但在寻找道德品质的纯正和完美,而且流贯着无阶级的人道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