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族灵魂的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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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水的外形,火的性格--关于《井》的联想

读陆文夫的《井》谁都会给粘住的,它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吸摄着你不忍释卷。倘只从字面上看过去,却又无从捕捉这魔力究竟由哪里发出:满纸的平淡琐屑,无非“饮食男女”的麻烦庸常,象朱世一、徐丽莎式的男女,在人间真不知凡几,人们已熟视无睹,除了结尾徐丽莎的投井有些突兀,全篇真所谓“似水流年”。描写手法呢,并不见最新的时空交错、闪回穿插,只是一味地平铺直叙,完全按照时间先后如实道来;语言呢,也如清水般澹澹而起,没有生晦奇警的形容和词汇,粗通文字的读者可以免除查字典之劳。看来,作者不露声色,已经忘记了他是在“做”小说。然而,我们还是被他拖住了,直到拖得“跳”进那口深不见底,湫隘窒息的古井之中;尽管地面上二三十年间风云变幻,颠来倒去,这深井里竟依然是死水微澜。我们眼看着徐丽莎在这口深井之侧呻吟辗转,却想象不出其人处于其境还有什么更好的归宿。读这样品类的作品,使我想起艾青有一首写酒的诗,形容酒是“水的外形,火的性格。”陆文夫的这篇《井》不仅有酒的风格,而且是一坛陈年老窖。初触唇舌淡乎寡味,喝下去则烈火中烧,后劲十足,令人眩晕,令人迷幻,令人沉思,令人抚案而起,郁勃之情难抑。它让我们走出小巷,面对茫茫大千世界,思考究竟是什么腐朽的东西在淤塞阻遏生活的河道;它让我们于窒闷的深井里,思量整个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而不致被表面的变动所惑得出肤浅的结论;它不以发现生活表面的变化满足,而是让我们穿过表层,看到生活下面那些相对不变或极难变易的东西,从而引起疗效的注意和韧性战斗的勇气。所以,如此平淡如水的外表,如此深刻炽热的内蕴,就很值得我们对之索解一番了,特别是有必要看一看,能否由它引伸出一二有益于深化创作的启迪。

不用说,最牵动读者关注的,还是徐丽莎其人的命运变化。这是《井》的情节主弦。她以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踏上社会,不幸落入朱世一的“彀”中而平生郁郁,成为“冰冻美人鱼”;新时期冰雪消融,她也一跃而起发愤工作,成绩显赫,但表面的兴旺下面正有不可侧的危机潜伏,她仍然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终感不可解脱而殒命深井。试问,徐丽莎的大半生遭际可信吗?究竟是谁虐杀了这个纯洁脆弱的美好生命?如此人物和题材,最常见的是或归罪于血统出身之类的政治迫害,或诿过于恶人的中伤压制,或空泛地一言以蔽之日恶的势力摧残。这样的常规写法皆非陆文夫所循,他不过权且借用徐丽莎的命运线索,笔锋所指,则是庞大深固的传统社会心理存在,是经过几千年的“修炼”,凝结于小巷各色人物心头的积垢,是政治、经济的剧变也一时撼不动的民族文化心理构成。徐丽莎之死的责任,小小的朱世一、朱老太、何同札、沈进先、童少山们都负不起,这只能由整个的历史文化积弊来负,上述人物不过是历史深井里释放出来纠缠徐丽莎的角色罢了。何况徐丽莎久居井边,自己也不能不受深井霉潮气味的熏染呢!

我们不妨看看作者从这口深井中汲水的本领。最初,对于朱世一与徐丽莎的结合,小巷居民莫不惊诧:她会爱上他?作者偏能对此无爱可言的结合作出绝妙的剖析。朱世一酸臭刁钻,俗恶不堪,徐丽莎纯净似水,胸无纤尘。他们的真伪固然被所谓“出身”颠倒了,但颠倒他们的价值的又何止于一个“出身问题”。朱世一是靠偷袭徐丽莎的精神“空白区”取胜的。徐丽莎正感到孤立无依,需要怜悯之际,朱世一化了装出现了。徐丽莎把朱世一当成理想中的拯救者,其实,那已不复朱的本色,而是寄托徐丽莎的愿望理想的“躯壳”而已。令人惊骇的是,朱世一所谓“喂鸽子”的手段;更令人惊骇的是,新婚之夜朱老太的一篇“家训”。这都非个人的卑劣所能解释,只能是从破落世家的古旧簿子上抄袭来的诀窍。在作者笔下,徐丽莎之入朱家,真有步步逼紧,慢慢消遣之妙,令人蓦然想起尤二姐之入贾府,不寒而栗。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朱世一并非势孤力单,而是“人多势众”法院、居委会、工厂舆论,都在制服“资产阶级小姐”的问题上配合默契。朱世一依恃的也不全是“出身优势”,还有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他与何同札炮制的“服装展览会”,一下子就把徐丽莎打入冰窟窿里动弹不得。妙的是小巷里同情徐丽莎的阿姨叹了口气,也说:“只能服贴!”如果说,徐丽莎的前半生被朱世一玩弄于股掌之上不难理解的话,那么,在新时期她仍然逃不脱厄运的控制,仍被朱世一掐住咽喉,就与一般作者的思路悖反了,也可说是陆文夫走了一着“险棋”。其“险”在于,朱世一因“文革”中嘴脸败露,乌纱帽不翼而飞,正处于穷途末路,徐丽莎则因青春复归,创造发明,正处于蓬勃向上之境界,双方的力量、价值对比可谓悬殊;然而,人品的卑劣并不妨碍朱世一获得广泛的舆论声援,工作上勤奋出色却无法验明徐丽莎的洁白无瑕。这奥秘何在?就在于朱世一还能调动和利用人们心底里最隐秘最稳固的传统观念,他还能用传统的无形力量作为负隅顽强的武器。他懂得世事大变,“展览会”已不灵验,“扣发工资”更属呓语,而象“抓男女关系”之类则仍然可收奇效。果然,压制、嫉妒、鄙视、平均主义等潜伏心理,全化作流言四起,徐丽莎百口难辩,“越辟越谣”,直到人鬼不分,重新掉进冰窟窿里完事。怯懦的童少山的惶恐拒绝,给了她最后的沉重一击。

至此,我们看到文化背景作为一种无形的力量,怎样在实际生活中操纵着人们的感情和价值判断,这也是这部小说“魔力”的真正来源。作者所写的那口“井”,可谓传统生活方式的代表,徐丽莎的一生与“井”为伴,也即与传统的价值观念相始终。由此使我联想到目前众多作家向民族文化寻根溯源的趋势,文化是个边界模糊的普泛概念,它渗入一切,又不简单等同于政治,经济等具体范畴,因而每个作家挖掘的侧重点各有不同。有的注重民俗,有的注重生活方式的历史,有的注重衣食住行,有的注重行为准则。我们在《棋王》、《美食家》、《那五》、《腊月,正月》、《北方的河》、《钟鼓楼》等不胜枚举的作品里,看到作家们日益增强的文化意识。在韩少功、郑义、李杭育、郑万隆等许多青年作家的“创作谈”里,也可看到他们寻求“文化之根”的明确意向。这是当前创作走向深化的可喜征兆。那么,对于文学来说什么是文化中的核心和焦点所在?《井》告诉我们,它首先是民族的心理素质。它并非一成不变,但却具有相当的凝聚性和稳固性。“文革”后的朱世一感到世事全都颠倒了。但他却依然能逞其技,足见传统的社会心理基础犹存。有些描写改革的作品之所以显得肤浅,就在于只看到“变”的一面,而忽视了很难变易的潜在的文化心理。

《井》不光揭示了徐丽莎的生活命运所包孕的丰富社会心理内涵,而且具有一种辐射力。作者向着整个社会肌体皱裙里的积弊宣战,体现出一种犀利泼辣的批判锋芒和洞观人生的分析力。这种社会批判锋芒、洞观人生的燃力、使宁静外壳里裹藏着烈火般的憎爱,正是陆文夫创作风格衍变发展的突出特征。《井》花费不少笔墨写人,仔细看去即可发现,手法与《围墙》并无不同,作者不过借徐丽莎等人,又超越这些人,寻求着对普遍社会心理状态的典型概括。

多方面地精雕细镂人物性格,固然是一条重要创作途径,然而,在人物的躯骸里概括普遍社会心态的写法,也值得注意。阿Q、《小公务员之死》中的公务员,既是具象的活的个体,又是典型心态的寄殖者,其含义早超越他们个体本身,有的甚至达到对全民族各阶层共通心理的囊括。《井》的写法似更靠近后者。这是我由《井》产生的第二点联想。

《井》的外表,简淡素朴,仿佛一泓清水,很难看到惨淡经营的痕迹,这在小说创作手法日益缤纷繁复的今天,似有点逆向发展,该怎样看待此类现象?我想,目前小说表现手法的多样探索无疑是一种进步,但写实也好,写意也好,夸张变形也好,妙肖自然也好,眼花缭乱也好,归根结底要看内容与形式是否融洽和谐。《井》的作者平静而自如,达到了水与火、冷与热、平易与深刻的协调一致。唯徐丽莎的投井,咯显直露,好似作者失了一贯的从容分寸,虽然我也想不出更妙的结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