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风不停地吼着,天,阴沉沉的,板着一副寡妇脸,怕是要下雪了。
上午,摊咱组去场部运白菜,我和蔺娜拉着平板车跑了最后一趟,累得汗流夹背,刚歇下,还没捞着洗脸,娄小燕不知打哪儿来到我跟前。
“芳芳,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燕狡黠地映着眼,“有啥秘密?”
“我见到瞿干事啦!”
“真的?”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不信?她还送我一件东西哩!”
“瞧你乐的,什么宝贝?”
“喏--”小燕拿出一把梳子,“她还给我梳了一遍头,边梳边说,‘多好的头发,可我……’把我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噢--”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么说,她是诚心诚意的了?”
小燕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她象是变了。”
我的记忆之帆驶向三个月前,那时,她悄悄地离开了农场,为什么要走?弄不清。有的说她调走了,有的说生病住院了,有的说去外地学习了,还有的说,她有个对象在北京部队,怕是探亲去了,可谓众说纷纭,而这种“关心”的实质,正表明对她的反感,都指望从此不再看到她那冷冰冰的面孔,不再听到她那粗暴的训斥,最好是远走高飞,不再回场。谁料到,她又重新露面?
“呃呃,对了”小燕拉着我的臂晃着,“瞿干事还特地问到你啦,象是非见你不可的样子。”
“她没说别的?”我急于知道一切。
“没有。”小燕摇摇头。
我带着硕大的问号,茫然地向一旁走去。文艺晚会上的事,仍象梦靥般地压迫着我,现在又出现一个瞿干事,谁知她待我会怎样?干嘛非见我不可呢?我疑疑惑惑,身不由主地走近队部,啊,瞿干事和姬队长正在屋里,我站在窗旁,犹豫着,拿不准主意是否进去。
“说真格的,当初,你坚持让我去参加培训,我心里可不痛快哩!”瞿干事说着笑出声,“我以为你偏听偏信劳教构,立场不稳。”
“啊,这么说你是窝着一肚子气走的了?”“不假。”瞿干事直率地说,“可三个月下来,我打心眼里感谢你,这是一个多好的学习、提高机会。它使我开始懂得咱们不能搞‘左’的一套,作为改造者应该具有健全的性格、完美的道德、广博的知识和崇高的责任感。”
“说得对,是这样呵!”姬队长由衷地称赞道,“咱们,应是理想的化身,道德的化身,人类心灵美的化身,这个要求得高,咱们得坚持不懈地努力。”稍停,她突然问道,“见到翁芳芳父亲没有?”
我的神经不由得绷紧了,不能听,怕听,却偏偏想听,脚象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老人最初是气忿,而后是悔恨,一再讲教训深刻啦,教训深刻啦!”瞿干事想了想,“我根据你的意思,向他介绍了翁芳芳的转变,他固然高兴,又有点将信将疑。”
我的心猛一冲撞,差点蹦出喉咙口。
“那你有没有向他提到芳芳解教后的归宿问题呢?”姬队长问道。
“他没有作正面回答,只说要商量。那天,芳芳的继母不在家,我想,可能有这个因素。但是,他表示一定积极和我们配合,做好芳芳的转化工作。这不,他给芳芳捎来了书,和信,我正要去找她哩!”
我怕她出来,忽然想到自己是在偷听,心里一阵恐惧,转身就走,谁知竟踢在一只破钢精盆上,“咯啷啷”直响,我吓得呼吸象是停止了,人,仿佛冻凝在那儿。
“谁?”姬队长的声音威产而充满疑惑,只见她探首窗外,见我窘迫的样儿,忽又平静地说道,“是翁芳芳,干嘛愣着?进来,正好,瞿干事要见你哩!”
姬队长肯定已判断出我在偷听,可她为什么又这样不动声色?这样亲切地招呼我呢?啊,她怕我羞辱,怕我自尊心受损,正因为这样,一种难以忍受的羞愧和悔恨,斥责着,鞭挞着我的心,我睨了一眼,见她俩都在期待我进去,目光是那样亲切,我的泪水遏止不住地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
“瞧,你爸爸给捎来了书和信,应当高兴,别哭,快坐下。”姬队长象哄小妹妹似地。
这时,瞿干事将一个小包裹放在我面前,我打开来,是一套《中学数理化自学丛书》、《论书画鉴定》,还有《小城春秋》、《青春寄语》、《人生观问答》。
“喏,这,你慢慢看。”瞿干事把信递过来,“芳芳,你可得理解老人的心,都在期待着你啊!”
我本想详细地问问家里的事儿,却难以开口,我已暗中听说了情况,了解到父亲的态度,明知故问,岂不是作假?
唉,算了!
“芳芳,看了信,好好想想,待会儿,我还有事要找你。”我刚走出队部,姬队长叫住我,又叮咛了一句。
信,父亲的信,在近乎绝望中得到了它,我迫不及待地读着:
芳儿:
自你远行,迄今数月,其间,几次三番想给你写信,奈笔重千钧,难以达意。
你是我的女儿,任何意气用事,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反思、追悔,也许,咱们父女都经历了同样的心灵历程。
回顾在那摧残人的岁月,你母离我而去,我的处境是那样地孤独和艰难,不幸的是,你正生长在这个时代,社会的邪恶势力狂澜倒卷,作为时代的弃几又何止你一人?
但是,在我重新工作之后,我却将对你的娇纵当作父爱。尤其不可原谅的是,在你犯了错误之后,我甚至利用人民给我的权利,为你拉关系,托人情,并在你没有真正醒悟之前,又急于为你安排了比较理想的工作。
现在看来,这一切,非但无助于你的健康成长,客观上却把你更加推向了错误的深渊。而当事情发展到丧失国格的严重地步,我断然采取了主动,坚决主张将你送走,而这,坦率地讲,绝不是什么大义灭亲之举,实在是想减轻舆论对自己的压力。当然,这样做,也是正确的,但最初的动机却是自私的,而与你划清界限云云,也出于同一动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精神负荷却愈来愈重,直到今天,我在你--我唯一的女儿面前坦露出来,方觉得可以稍稍自由地呼吸,但教训却是多么沉痛啊!
听你继母说,她给你写过信,但未见你作复,不知何故?你一直把她当作咱们家“多余的人”,现在你还这样看吗?其实,你并不真正了解她,她想从你那儿得到的,仅仅是起码的尊重,这,你能用实际行动挽回吗?
瞿干事介绍了你的进步,我焉能不感到欣慰?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回到社会之后,就我所知,解教回来的人中间,有的幡然悔悟,一洗恶习;有的劣性难改,依然故我;还有的,主观上想学好,但经不起坏人们软的诱骗和硬的胁迫,而重陷泥潭,同流合污;我最不放心的正在于此。
至于劳教期满,你是不是要回到这个家,主动权在你手里。只要你改了,我和你继母没有理由不欢迎你回来。谁无亲子之爱?谁不想着到自己的孩子成为有为的青年?你要以实际行动,接受社会的检验,这是最重要的,望你三思。
天寒地冻,身体当心,需要什么,可即来信告知。
父字
×月×日
读完信,衰老、忧伤的父亲,仿佛就站在我面前,发出沉重的叹息和痛苦的呻吟……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从不跟我谈他的心事的,今天,他几乎坦露无遗,这对他来说,多么不易!从感情深处,他仍惦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他试图帮我分析失足的原因,承担自己的责任,但对我能否真改,期待中仍存在焦虑,瞿干事刚才也是这般向姬队长汇报的。啊,父亲这是不相信我,我感到莫名的沮丧,可转而一想,他的疑虑,不正是我造成的吗?怪谁?只怪自己。顿时,我的心情变得抑郁难排,我转到屋后,一任凛冽的寒风吹打着自己胀痛欲裂的头脑,思索着,寻求着解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