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远行归来
5524800000030

第30章

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部腊黄,布满网络状的皱纹,头发已大半灰白,听见门的响动,头微微移转过来,目光迟钝,暗淡。

“妈妈。”一种陌生感困扰着我,迟疑了半天,我叫了一声,慢慢靠近床前。

她定定瞅着我,泪,打眼眶里涌了出来,接着,她的脸背了过去。隔有几秒钟,她缓缓地把手从被窝里抽了出来,颤抖着伸向我,我赶忙迎上去,紧紧地攥着。

“芳芳,你到底来了。你,你怎么知道的,那边怎会同意……”她的话抖抖瑟瑟,孱弱、难受的样儿,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性忒强的母亲了。

岁月、经历不仅能改变人的外形,而且,还强有力地改变着人的心理、性情。我心一软,泪水“叭叭”地跌落下来。

“芳芳,’妈这一生做了多少糊涂事啊,”她替我擦着颊上的泪痕,“因我的一念之差,使你……”

“妈,您安静一下……”

“孩子,自你去农场,这话我一直搁在心里,对你,我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的心,永远失去了平静。”

“妈,这些就不去说了,都怪我自已。”

在农场,我曾千百次地把自己的失足,归昝子父母的离异,发誓绝不原谅他们。可是,这会儿,面对一个病人,一位母亲的喁喁忏悔,一切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只是想,如果当年父母一道经受住种种磨难,而互不离弃,也许,我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是,这种追悔又有多少实际价值?我的思路在迅速转换。

“妈,爸爸可来过?”我试探着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惊问道,眼睛睁得大大的。

“爸爸到过医院,这你不知道?”

“没有的事,”一丝辛酸的笑,在母亲脸上闪现,很快又消失,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妈妈,”我怜爱地喊着,想到等待探视时,护士对我说的话。“这是事实呀!三天前,他给你输过血。”

“噢……”母亲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我慌忙按铃叫护士,护士给接上了氧气瓶。母亲的脸象病室白垩的墙壁一般,她慢慢把眼阖上,鼻息渐渐转为平静。

护士仿佛猜出了我跟母亲的谈话,瞋了我一眼,这使我很后悔。细心的护士把母亲的手放进被窝,我见了,帮着把毛毯拉拉平整。而后,坐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三刻钟后,母亲脸上的气色慢慢恢复过来,嘴翕动着,声音很低,但我仍听得清楚,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是存心来折磨我……”

“妈,你别尽往坏处想。”

“唔,感情的报复、惩罚。”

“妈,瞧你尽说些什么呀!父亲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

“芳芳,你是给妈宽心,可是,他的心,你猜不透,猜不透。”

是啊,父亲跟我都有隔膜?就甭提跟母亲之间了,他在给我的信中不是明显地流露出对母亲的气忿吗?他的心我确实也捉摸不透。

但,我不能说出这些想法,唯有竭力安慰她:“妈,以前的事就甭想了,那是发生在动乱时期。如今,人与人的关系正在不断调整,你不要把父亲看死了,咹?”

病室里一片寂静,她朝我睨了睨,眼角滚下一颗亮晶的泪珠,瞬间,又把目光收回,不再说话,神色显得非常疲惫。

护士给我递了个眼色,我便悄悄退出病室,想了想,便步出医院大门,来到街上。

回忆是苦涩的,几年前的一个春假,‘美人痣’曾带着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来过K市。当时,这座大城市对我这个世事不知的少女,具有何等的诱惑力啊!那色彩绮丽的霓虹灯商业广告,江滨公园一对对相依相偎的倩影,地下舞会上颠狂的“未来派”音乐,款式奇异的“外星人”服饰……一切是那样新奇而神秘,三天时间匆匆而过,我带着一种对人生的迷惘和幻想,怅然若失地离去,归途中,“何日君再来”的歌声一直在我脑际萦绕,我企盼着、等待着这一天。

是的,我又来到这里,如今,景色依稀,但我已不是几年前的我了,心境与那时迥然不同,母亲的病,更使我无心去流连、光顾这一切。

我漫不经心地在繁华的拉萨路走着,街道两边,隔不多远,就有一个“青年服务小分队”,裁剪缝纫衣服的;修理家用电器的;接受常见病、多发病咨询的;替孤寡老人买米拉煤的;修整街心公园清扫落叶的……几乎各行各业都有。十字路口,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年军人套着“值勤”臂章,打着手势,招呼着穿梭而过的各式车辆;流动宣传车,正播放着“文明一条街准则”。

目睹这种变化,我的心象被一股气势磅礴的春潮冲击着,城市的社会风气,跟前些年大不一样了。这时,我真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心中的感慨。

当我回到病室,母亲刚刚量过体温,见她的指甲好长时间没剪了,我取出指甲刀,边替她修剪边问:“妈,您病成这样,怎么连信也不给我呢?”

“这病是立秋那天才确诊的。但早在得知你去农场的消息时,我的精神就崩溃了,我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母亲喘了口气,“这都是我造成的,我想给你写信,却无从说起,几次拿起笔来,手都抖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直到住院,始终未能了却这桩心愿。你来了,这就好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的心在一阵阵抽搐,我的失足,带给她的创伤竞如此深重,深悔在农场给她写的那封过激的信,这时,心中过去对她曾有过的怨恨,也慢慢淡化以至消释了,说什么?又有什么好说?午后,我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由一位邻居陪着来看望母亲,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才八岁。第一眼,我就惊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长得那么象母亲,大大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梁,线条柔和的脸盘和小巧的、惹人喜爱的嘴角。刹那间,我觉得跟这位弟弟之间的隔膜不存在了,我把他拉到自已身边,他显得有点忸怩。

“叫姐姐。”母亲在教他。

弟弟的目光怔怔地,在我身上停留了足有一分钟,忽然把脸转向母亲:“妈妈,我从没听你说过有个姐姐啊。”

“怎么没说过?”母亲的脸色甚是不安,“姐姐是舞蹈学校的,出来当舞蹈演员,你忘啦?”

“噢,对了,对了,”弟弟猛然想起来似的,“姐姐是舞蹈演员,象白淑湘,”说着,他扑到我身上,亲昵地叫道:

“姐姐--”

我在弟弟乌亮的头发和红扑扑的脸蛋上连连亲着。

“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儿演出啊!”

这话一下把我问住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母亲看了我一眼,对弟弟说道:“阿星,姐姐还在读书哩!”

“唔,姐姐原来不是演员,”阿星很失望,想了想,“姐姐,你们那儿一定很好玩吧?等放寒假,你能接我去玩吗?”

我感到限角发湿,忍了又忍,不让泪水淌下来,多么天真可爱的弟弟啊!他哪里知道姐姐半年多之前,就已离开那座城市去吃官司了。这一切,我难以启齿,无地自容,原来做姐姐也不是好做的呀!我干嘛不能象别人那样,在亲人们面前理直气壮,感情上没有缝隙和别扭呢?我不能因为弟弟的不懂事而欺瞒自已的感情,实在是不配做姐姐啊,我企望着有一天能毫无愧疚地把一个好姐姐的爱给他。

“阿星,”母亲的话打破了我的苦恩冥想,“姐姐现在功课忙,以后会有机会领你去玩的。”

“是的,一定,一定……”我连忙应道,同时,紧紧地把弟弟搂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着。

“姐姐,你怎么啦?”阿星伸出小手替我拭泪。我的心更是颤动不已。

“阿星,姐姐看到你太高兴了。等妈妈病好,我们一道病痛快快地玩玩,噢。”

“好哇,好哇!”阿星拍手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