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远行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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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向西,向西,火车急急地奔驰着,一夜朔风,把江南大地变成了白皑皑的雪原,即将与华玮的会见,会出现怎样的场面和结局?啊,我简直不敢去想。此刻,我的头脑象窗外的雪原,白茫茫一片。

两个钟头之后,我已置身在华玮家门外,我的心惴惴不安,徘徊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这样贸然前来,会不会自讨没趣?万一华玮冷眼相待,我将何以自处?可我象是什么都不顾了,伸出手在空中稍稍停留了一下,“笃笃笃”敲响了门。

“伯母。”从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了开门的是华玮的母亲。

“你是?”

“我叫翁芳芳,从K市来看望华玮的。”

“翁……芳芳”她推敲般地重复道,象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你们是……”

“同学。”我随口答道,却又觉得脸上发臊。

“哦,请进,坐,坐。”她把我引进客室,说着,老人迈着迟缓的脚步上楼。这时,从楼上正传来朗读英语的声音,如同山涧的清泉叮咚作响,圆润,悦耳,充满青春的活力,不用分辨,是他的声音。怪事,我突然怀疑起马伯母的话来,华玮难道真的残废?残废人能发出这样朝气勃勃、乐观向上的声音?我这般想着,楼上忽又传来争执的声音和老人的叹息。

我颇觉蹊跷,若非出于礼貌,我真想放纵自己的冲动直跑上楼。壁钟的秒针绕了一圈又一圈,我耐心地等待着,一会儿,伯母慢吞吞走下楼梯。

“姑娘,华玮说不认识你。”伯母的眼睑垂了下来。

“啊!”我的脑袋象猛然挨了炸弹似的,泪水夺眶而出,愣了几秒钟,我拾起旅行包,象个病人似地恹恹地向门口走去,才走出几步,我将旅行包随地一丢,突地一转身,发疯似地“蹬,蹬、蹬”跑上楼,伯母似乎吓坏了,在楼下叫我,我全当没听到。

眼前,华玮正披着一件大衣坐在床头,象见陌生人似地漠然望着我,我一只脚已跨进门,忽然整个身体象被铁钉钉在那儿凝然不动,我俩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我可受不了啦,倏然跌跌撞撞冲了过去,伏在他的肩头:“华玮,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你……”

“啊,芳芳,你不要这样。”他想用手将我推开,声音枯涩得怕人。

“玮,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都在改吗?你怎么啦?告诉我,快告诉我。”我心里象缠着一团乱麻,说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边说边在他蓬乱的头发和瘦削的脸上厮磨着,他好象也忘情了,左手推着我,可右手却把我的手攘得紧紧的,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最后,他还是用力慢慢地把我推开了,说:“芳芳,冷静点,你想谈什么,那就谈谈吧!”

“我什么都不想谈,只想看看你,”我凝视着他,手却悄悄地伸向被脚,一下掀了开来,他忙用手按住,迟了,他的腿外露在我的面前,自膝盖以下都缺了一截,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无力地趴在他的床上,伤心地嘤嘤哭了。

“你都知道了?”他咬了咬牙根,竭力克制着自己,半晌才问。

“在K市,马伯母都对我说了……”

“谁?谁告诉你的?”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的舅父马珏,马伯伯跟我父亲是老战友哇!”

“噢--,天下竟有这等巧事?”

“千真万确,只是,马伯伯是你的舅,我是第一回听说。”我把去K市探母,与马珏夫妇的接触,简括地告诉他,“玮,风暴那样猛烈,你不该呆在甲板上。”

“不,我不能不这样做,当时,甲板上的科学仪器记录了一系列重要数据,它关系到我们这艘考察船科研任务的成败,影响着中国在这次国际性科学考察中的声誉,明知危险,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可你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我痛惜地说道。

“我没想到桅杆会断裂,既然事已发生,我尽了一个海洋科学工作者的职责,我,觉得心里是踏实的。”

“也许,恰恰在这个时候,我给你写了那封信,使你蒙受双重的打击,玮--”我摇了摇头,“我多后悔啊……”

“不要这样说,你出于自己的考虑,或者,也为我着想,才写了那封信,这种事在生活中是常有的,”他移动了一下上身,用坦诚的目光注视着我,“收到那封信,我的确有过苦闷和忧伤,这是事实,可是,那蕴藏着无限生机的海洋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只要我为发展祖国海洋科学事业的目标始终不变,那么,我就感到生命的无比充实,既然失去双腿的痛苦我都经受住了,还有别的什么经受不了呢?”

啊,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听他诉述这一切,我顿然语塞,挨了半天,才说:“可我多盼你来推翻我所提的要求。”

“芳芳,”他异常平静,“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人们的命运和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事已至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不,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是明白的,希望我们都凭理智办事……”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几乎在喊。

华玮却不吱声。

“还有三个月,我就可以离开农场了,今后,由我来照顾你。”我凑近他,热切地说。

“你的自我牺牲精神,令我感动;你给过我的温情和爱,我永世不忘,可是,我……”

玮,你听--多少年我等着你,象柴等着火,言语等着口舌,寂寞等着温暖,理想等着生活,琴弦等着歌。

“这诗,是你在海滨背诵给我听的,后来,又抄寄给我,所有这些,现在你真的忘了?”

“没有。”华玮坚毅地说,“它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芳芳,你冷静地想一想,你怎么能跟我这样一个残疾人一起生活?这不是朋友在一起游玩、聚会,几个钟头,甚至几天,这都好办。问题是要相濡以沫一辈子,我们能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达到共振、和谐吗?”

“啊,我懂了,你是瞧不起我,却编排出理由。”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

“芳芳,你误解了。”他立即作出反应,“一个追求道德完善的人,是不应当也不会嫌弃你的。俄国作家赫尔岑说过:‘人的回忆颇似天国的炼狱,往事在回忆之中成为已经去掉愚昧无知的清明思想而复苏过来。’我觉得你正在‘回忆’,正在‘复苏’,我从没有,也不会瞧不起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的,你说的我都相信,只是,我不仅在‘回忆’,‘复苏’中,我还有憧憬,一位英雄牺牲前夕在遗书中写道:‘如果仅仅把自己的幸福和享乐变为人生的目的,这多么可悲可鄙!”

“一位英雄,谁?”华玮象是被强烈地吸引住了。

“江毅,我小学的同学。”我充满了自豪的情怀说道。

“江毅?”他象是未听到过,“你说说。”

我遂把姬队长带我去江滨市听报告的前前后后述说了一遍,调皮地瞋了华玮一眼:“我决心跟你一道生活,绝不是为了个人的幸福和享乐,我想,也许我要尽更多的义务,担更多的责任。可是,江毅象一面旗帜指引着我的人生旅途,你的坚强、乐观和毅力,则是我的精神支柱,纵有惊涛骇浪,我也将扬起生命之舟的风帆。”

“芳……”华玮一把将我揽在他的胸前,我感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他却捧着我的头,久久凝视着,猝然间,他凑了上来,那湿润而热切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昏乱,迷惘之中,我只觉得他的手臂强壮而有力,胸怀宽广而湿暖,我闭上眼睛,泪珠不由得连连滑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华玮指了指墙角;“芳,请把假肢递给我。”

“你?”

“啊,我已摔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我还得练习。”说着,他已缚上了假肢,“江毅烈士对我来说,无疑,同样是一面旗帜,他精忠报国,使青春闪现夺目的光彩,而我,难道就这样躺着,让青春萎靡,退色?不!”

华玮装上假肢落地,刚刚迈出两步,一个趔趄,若不是我一把搀住,没准要摔跤,只见他笑了笑,揩了下额上的汗珠,又咬了咬牙,由我搀着,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