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破碎的山河,发出这样的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大臣们也纷纷上疏,奏说迁民事。督府左断事高巍奏称:“臣观河南、山东、北平数千里沃壤之土,自兵燹以来,尽化为蓁莽之墟,土着之民,流离军伍,不存十一,地广民稀,开辟无方。”实际上,励精图治的朱元璋此时心中很明白,就连他的故里安徽凤阳,虽已置县,但却是“地瘠民稀,萧萧数楹,仅同村落”。置县不过是大臣们为阿附他而已。户部郎中刘九皋献策:“……山西之民,自入国朝,生齿日繁,宜令分丁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亩。”从放牛娃、贫僧到南面百城称孤道寡的朱元璋,雄心随岁月而膨胀,抱负伴龙墩而扩张,为圆龙腾云涌万世一系之美梦,也必然会做出顺乎历史潮流的抉择。在移民的举措中,除遣返、军屯、商屯之外,最难实施最牵动人心的,则是平民百姓的大迁徙。
《明实录》记载,明初山西辖五府、三直隶州、十六散州,共七十九县。移民主要来自辽州、沁州、泽州、潞安州、汾州府和平阳府,这些地区共有五十一县,而平阳府就辖二十八县。可见迁民最多的是当今临汾,而洪洞当时人口最稠,作为一个县份来说,移民最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晋民后代修葺的谱牒里,几乎都记载先祖来自洪洞,这颇令人费解。但稍一留意有关史乘方志,便疑团顿释。因当时之洪洞,凭借古驿道,北通幽燕,东连齐鲁,南达秦蜀,西抵河陇,加之广济寺院落宽展,易于政府设局驻员,集结移民,发放川资凭照。于是,汉槐旁的驿站,便成了大移民的派遣站和出发地……
长期浸泡于农业文明中的“丁村人”的后裔,虽有劳作之苦,但不乏桑麻之乐。此时的流动与迁移,早就不是逐水曲,狩猎歌,游牧吟,而成了农民悲剧的代名词。
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狗记八百里,猫认三千途,老马识归道,狐死必首丘……中国古老文化以动物习性创造的这些依恋故园的词汇,实际上是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心理的折光。围绕这次迁徙,迁徙者及其后人编纂出了种种听来令人百脉沸涌,低徊唏嘘的故事。
最为普遍的传说是,大迁徙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了朱明统治者设下的一个弥天骗局。迁徙伊始,明政府颁告示于三晋:“不愿迁徙者,到洪洞大槐树下集合,限三天赶到。愿迁徙者可在家等候。”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晋北、晋中、晋南的人拖家带口,携儿将女簇拥而来,三日之内,老槐树下呼啦啦集结了十万之众。这时,大队官兵,蜂拥而至,把手无寸铁的百姓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官员高声宣布:“大明皇帝敕命,凡来大槐树下者,一律迁走!”说罢,官兵恶狠狠地先将青壮年带铐上枷,遂强行登记,强发凭照,一家一户,根绳相拴,如串蚂蚱,十万百姓在刀逼棒喝下,吞声饮恨,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围绕这次大迁徙,关于“解手”一词的来历及“小脚趾复形”的原因,也曾在冀鲁豫一带门道户说,妇孺皆知。
大迁徙中,移民双手被绑,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报告:“老爷,请解开手,我要小便。”长途跋涉,大、小便次数多了,口干舌燥的移民,便将这种口头请求趋于简化。只要说声“老爷,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于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意语。
山东有民谣云:“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树公园的祭祖堂里,看到两副楹联,一为“举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骈甲情”,二是“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楹联与民谣,一雅一俗,说的都是足小趾两瓣的事。传说官兵包围百姓后,怕人逃跑,将每人的小脚趾砍上一刀,以做识记。后来,移民的后代脚小趾甲便成了复形。
关于大移民中明王朝设圈套诱骗百姓的传说,有一定的史实依据,蒙骗群众向为封建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解手”一词的来历,听来也能自圆其说。中国人历来有将复杂用语简化的习惯,譬如今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压缩为“文革”,即是一例。至于“脚小趾甲复形”一说,则于情于理于科学都解释不通。明王朝移民旨在扩大农耕,移民长途跋涉全靠双脚,为防逃跑可在人体其他的部位黥记,大可不必在脚上动刀。国内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凡问及者,脚小趾甲都是复形,而友人们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晋。后天绝不可能改变遗传。惠特曼博士曾在老鼠身上做过实验,他将鼠尾斩掉,结果无尾之鼠所生后代仍有尾,他连斩了十九代、二十代鼠的尾巴仍像其祖宗的尾巴一样长。解放前,中国妇女视足小为美,曾忍疼裹脚,裹足习俗沿袭了多少个朝代,然后来的千金,要掠“三寸金莲”之美,如不扎裹,仍是天足……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通常交织着神秘的丝线。然而,拂去这些民间传说扑朔迷离的浓雾,我们还是能筛簸出明初农民大迁徙那惨烈的真实。
有人从《明史》、《明太祖实录》、《明成祖实录》等典籍中,从散乱的明代档案里,索章摘句,缀辑编录,笺注出从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的近50年里,在洪洞大槐树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间8次)。移民分别迁至京、冀、鲁、豫、皖、苏、鄂、陕、甘、宁等地。大迁徙触动了三晋百姓最敏感的神经,明统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条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吴晗先生在《朱元璋传》中这样写道:“迁令初颁,民怨即沸,至于率吁众蹙。惧之以戒,胁之以劓刑。”这说明,当时的移民,完全是在强权政治的胁迫下进行的。
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像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即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娘娘”时即敲打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水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即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的血肉,像文身的花纹附着在躯体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时候,他们泪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作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做同宗一家……
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煮熬过的心,更能驾驭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和根植泥土的不屈韧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十七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强韧的筋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年的三百六十六万顷骤增至八百五十万顷,全国岁入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户部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着在文化上、心理上、习俗上经过长期的掺和、交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种子。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强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进。文明要付出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挣脱粗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要洒很多很多的泪,流很多很多的血……
1987年夏,我到山东广饶县大王镇采访时,曾听到一个令人思绪绵长的故事。
大王镇一带的百姓,大都是明初从洪洞迁来的。大王镇有村曰刘集。刘集名噪山东乃至引起全国研究中共党史专家的极大关注,是因为刘集不仅珍存着全国惟一的一本陈望道首译的《共产党宣言》,而且还是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诞生地。村中有个因与毛泽东同年同月生而引以为豪的老党员,名叫刘世厚。世厚老人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产党宣言》,曾倾注了一生的全部挚爱。战争年代,为躲避敌人那鹰隼般的搜寻,老人时而将孤本装入漆匣,藏于地窖;时而又盛入竹筒,匿于屋山墙的雀洞……改革开放后,孤本因纸张老化,经中央档案馆做脱酸处理后,作为一级文物由国家珍藏。在刘集村,同时还藏着带有家族牒谱意义的一帧《百岁图》,此图乃乾隆年间所绘,图高23米,长54米,上面画有百穗葡萄。因刘集刘姓祖宗是从洪洞大槐树迁来,故画面上的葡萄须儿皆朝西方。“百穗”是“百岁”的谐音。此图象征刘氏家族本固枝荣,绵绵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岁图》,像世厚老人保存《共产党宣言》孤本一样虔诚。《百岁图》请进后,代代传人都将斯图安放于一特制的红漆樟木箱内,上系铜锁三把,由几位族长分掌,不容任何人亵渎。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钥匙同开,取出斯图与族谱同悬高堂,大年初一凌晨,刘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齐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采访时,正值商品大潮初涌大王镇,从广东来了几个文物贩子,出高价欲购刘集《百岁图》,村中年轻人因办企业短资,心有所动,村中老人们闻讯手执菜刀护卫红漆箱,怒斥小辈:“刘集就是穷死,也不能卖了祖宗!”一桩交易告吹……
《共产党宣言》与《百岁图》同存共珍偕行旅进的现象,诠释着中国特色。莱茵河畔一代伟人试图用先进思想武装人类,而我们祖槐的枝叶在承接外来文化雨露的同时,却仍固执地将自己绵连的根须牢牢地深植于华夏的土壤。
血缘关系是宗族的天然纽带,但要维系一个姓氏宗族不至侈离,仅靠血缘关系还远远不够。于是,聪明的祖先创造了族谱和祠堂。在旧中国什么都难以统一,但却真正做到了“家必有谱,族必有祠”。如孔孟颜曾四姓,族谱九州一统,辈分用字全国相同。开国后,祠堂虽渐次消失,但宗族与乡土观念,仍是人们难以释稀掉的情结。明初古槐下的移民,曾分布全国十几个省市,冀鲁豫一带半数以上的村庄是明初移民建立的,这些移民的后代不少又随着岁月而萍飘蓬转。明末吴三桂降清后,封为平西王,他率军转战陕川云贵,部下士卒多为冀鲁豫槐裔,他们不愿附依叛臣逆贼吴三桂,散佚云贵川落地生根者甚众。清建元后,旗民多编入军籍,关外空虚,土地荒芜,清政府鼓励由关内向关外移民。《古今图书集成·赋役考》中载:“顺治十年,议准辽东招民开垦,有能招一百名者,文授知县,武授守备……招民数多者,每百名加一级。”这政策贯彻了几十年,对官迷心窍者极具诱惑力。古槐移民的后人,有相当一部分转迁东北。清末,战乱迭兴,灾荒频起,山东人一断炊就闯关东,沿海人一逢难就飘南洋,加之近百年来出国华工不下千万人,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开金矿,筑铁路,种橡胶园,这些人中间,当然也不乏槐裔。有人做过推算,遍及海内外的槐裔现已逾亿。因此,我们可以说,洪洞祖槐的根须很长很长,不仅蔓延中华大地,而且绵连外洋异域,足可绕地球九匝,随卫星上天……
最早发现古槐有着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贾村人景大启。清末,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任散厅官吏,景善交游,聊城、济南均相稔熟,所到之处,上至官吏下至平民,当知景是洪洞人时,便让梨推枣,斯抬斯敬,三茶六饭,洁樽款待。是时,洪洞人刘广林在山东长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后代对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刘相商,起议筹建古槐遗址,很快在曹州和长山募得纹银三百九十余两,寄回洪洞托人筹建。这便有了可供寻根人前来凭吊的刻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游子品茗怀乡的茶室三间。
恰在这时,又发生古槐庇荫洪洞百姓的事件,顿使洪洞黎庶对古槐遗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发后,赵城县人张煌率兵杀死了山西巡抚陆钟琦,接着袁世凯派新巡抚张锡銮率卢永祥部,进逼山西革命军。卢率军沿古驿道南下进攻临汾,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张煌故里赵城县受害最甚。赵城名士张瑞玑上书袁世凯及新巡抚张锡銮时,叙述了卢军的残暴:“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冰雹猛雨,无比遍及……三日后,终载而南去也,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卢军洗劫后的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家无门户窗,籍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书籍图画无整幅,墙壁倾圮,地深三尺……”卢率军进入洪洞,仍下达“半天不点名”之令,暗示仍可抢掠。然军中士卒来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马罗拜,长跪不起,并将一路抢掳之财供于“二代古槐”树下。原来卢军士卒多为冀鲁豫籍,这些古槐移民的后代,互相叮嘱,古槐树下如再行伤天害理之事,愧对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见军中槐裔势众,也不敢造次……
乡土情结真是一种连哲人也难剖析的复杂情感。此刻,这些野蛮的生命,竟在乡土面前收敛起荒唐的灵魂,乡土唤醒了他们并没有泯灭殆尽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