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牵引着莺莺情难自已地走出花园,径直向张生的书房奔去。弹琴的张生觉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莺莺来了,遂更弦一曲,边弹边唱起《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凄凄然的琴声,意切切的词赋,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莺莺禁不住潸然泪下……
斯时,音乐又成了崔张发展恋情的酵母。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达人的情绪的和谐,它有无垠的想象空间,有无限度的弹性,能变幻出无穷的花样,能纳得下无尽的内容。人类的喜悦需要音乐来表达,心灵的创伤需要音乐来抚慰。美的音乐,能使人的灵魂进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脱俗,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张生正是将满腹心事付给瑶琴,才使所有的痛苦在琴声中得以柔化,悲凄的眼泪也随着美的旋律化作轻烟。
莺莺纯洁的心也在透明的音乐里洗涤着,升华着,这柔弱女子更坚定了与封建礼教抗争的信心,并渐次由内心的反抗化为外在的行动。
莺莺以红娘作冰下人,经过“锦字传情”、“妆台窥简”、“乘夜逾墙”、“倩红问病”等一波九折的熬煎,终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张生的书房,共赴“月下佳期”,实现了她与张生灵与肉最完美的结合。
现代都市里的红男绿女,对崔张这种以优雅音乐结情系爱的方式,恐也很难理喻了。
音乐源自地母,发自天籁,出自心灵,大自然美妙的声音是优雅音乐的母体。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音乐是最富“占有性”和“侵略性”的。绘画、雕塑、小说、诗歌,人们不喜欢的可不必寓目,而音乐却能直侵人们难以设防的耳膜。机器的轰鸣、喇叭的吼叫,喧嚣的声浪,使现代都市人一直处于高分贝的漩涡之中。人们很难有那份心境去接受优雅音乐的浸润,不少浮躁的心灵,只能在七彩镭射的激光灯下,在疯狂的迪斯科里去寻求强刺激……
经典爱情,是青油孤灯下的泛黄的线装书,它需要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经典爱情,是孟姜女万里寻夫送寒衣,它忠贞的泪水足可以哭倒长城;经典爱情,是王宝钏寒窑中的爝火,它虔诚的热力足以消熔武夫的铁石心肠;经典爱情,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饮鸩而亡,同栖一穴魂灵的矢心不二,之死靡它;经典爱情,是哭瞎眼睛的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是简爱对罗彻斯特远隔千里的呼唤……经典爱情在追求的过程中透出美丽,它使“等待”比“获得”更具魅力。经典爱情的琴弦上常常谱满离恨曲,经典爱情的花笺上每每写满断肠诗。
经典爱情中的男女,几乎无一不经过身心的煎熬,情感的折磨。耐心、韧性、体谅、包涵是经典爱情的代名词。在爱的清规戒律和婚姻法则早已变更的今天,现代人在品味经典爱情时,大可不必去仿效了。然而,绝对的自由也往往会葬送自由的魅力。当有人在仅是一次邂逅中便陷入情网的时候,当有人在一杯三色鸡尾酒刚刚饮罢就坠进爱河的时候,当有人在蓬蓬嚓中三旋两转就投入他人怀抱的时候,这种“闪电式”、“快餐式”、“急急风式”的恋情,必然会制造出一批“速死”的婚姻……
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不被珍视。爱的尊严一旦被轻视,便经不起咀嚼,很快变得乏味。爱情一旦省略必要的发酵,酒就酿成了醋,也就缺少了经典爱情中的那三分幻想,三分诗意,三分激情,剩下的仅是欲的疯狂。
相传,明代有一儒生名唤丘琼山,平素恋栈名胜,忘情山水。某年春日,他行至太岳腹地,忽见古寺一座,巍立于虬柏盘松之间。进得佛殿,丘生暗吃一惊:禅堂四壁,画满《西厢记》的画图,莺莺红娘,绘影绘神,尽态极妍,勾魂摄魄。一排僧徒释子,目盯画幅,打坐修行。丘生不悦,趋前诘问一闭目趺坐的老衲:“佛门僧人,应六根清净,洁身自好,焉容得痴男情女的肮脏俗画,乱涂禅堂,使佛头着粪?”老和尚手握念珠,从容答曰:“施主有所不知,僧徒正是从这些画中领悟佛学真谛。”丘生不解,愈发诧异:“真谛缘何而悟?”“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微合,平心静气道,“《西厢记》中张生‘惊艳’时,不曾唱过‘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乎?僧徒们正是从‘秋波’里悟禅的。”见丘生仍大惑,老僧一语破的:“柳下惠乃一俗骨,尚能坐怀不乱,彼能之俺僧家更能为之。崔莺莺初识张生临去时那‘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却风魔不了吾等恪守佛门戒律的僧人。”……
应该说,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惟一具有意志的动物。但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有某种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美色,在诸多诱惑里是最迷人也是最难抵御的诱惑。老和尚掌管的僧徒们面对禅堂上莺莺的“秋波”,心灵上能否修行得了无尘垢,人们不得而知。但老和尚从美色入手,教众僧徒收心敛性,却恰恰抓住了人欲中的根本。
渴望爱情,是人类永远难以逃脱的天然律。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中心与精华,爱情对于青年人,则更是生命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养料。然而,不了情谁也说不清,相思债哪个还得起。现代科学宣称:人的大脑是由一百五十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可贮存一千亿个信息单位。以目前的科学水准,要造一个相当于人的大脑功能的电子计算机,需耗资三千亿美元,而这计算机与人下围棋时,仍常常要败在人的手下,可见人是万千生灵中最复杂的高级动物。人的情感的领地,是世界上所有差异里面最为繁复的地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难净,灵识相纠,各自寻着不同的路数发展变化。人的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欲望无尽,“爱河饮尽犹饥渴”的天性,决定了爱情是个答案无穷,永存歧义的课题。
经典爱情的画幅深藏在艺术王国的宝库里,林林总总,灿若云锦,但这些画幅只能在人类向往美的心匣里蓄放,在现实社会里却很难觅到它的倩影。艺术本是痛苦的产物,经典爱情无不是人们在不断地痛定思痛之后,用理想的丝线编织的爱的霞缎。
王实甫的《西厢记》亦然。
不朽的作品,常常缘自幻灭。不朽作品撼动人心的程度,往往与那个时代幻灭的程度成正比。
“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元统治者统一中国后,华夏史页上曾出现过最令人难以卒读的章节。蒙元王朝将国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看来,将知识分子划为“臭老九”并不是“文革”的发明,其“专利权”当属蒙元统治者。元时,儒生学子的地位之卑贱,几与乞丐等同。加之元代在八十余年里中止了科举制度,堵塞了知识分子惟一通往仕途的道路,大多数知识分子只能在社会最底层呻吟挣扎。正直的知识分子,大都具有良知,良知是人类心灵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毁灭物的珍珠还称不上幻灭,粉碎心的珍珠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悲惨。当知识备受轻贱和凌辱时,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比芸芸众生有着更多的焦虑和痛苦。当良知的光明被恶魔扑灭,当良知的伤痕连上帝也无法医治时,受压抑的良知往往会驱使着诗人去呼唤,差遣着词家去抒发……
永济一带大量的文化遗存证明,发生在普救寺里的崔张恋情故事,是有其生活原型的。最早将这故事形诸文字的是中唐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元稹写下的《会真记》。时隔不久,元稹的文友李绅又将这传奇故事写成诗体的《莺莺歌》。无论是《会真记》还是《莺莺歌》,都将张生描写为始乱终弃的薄情文人,绝代佳人莺莺都落了个“为郎憔悴却羞郎”的悲剧下场。北宋诗人秦观、毛滂都写过《调笑转踏·莺莺》,痴情的莺莺也是落了个“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的结局。
男女恋情的凄婉悲剧,更能揭示人的本性,使人清醒地看到人性中“魔鬼”的一面。细检经典爱情的版本,悲剧结局居多。这其中,既有社会因素酿成,亦有人性弱点使然。遥想一代俊逸司马相如,在抚琴高吟《凤求凰》时,他爱卓文君的情感是何等炽热何等奔放何等颠狂,然司马氏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后,又犯了人类那喜新厌旧的古老的错误,徒令卓文君泣歌《白头吟》……
王实甫写《西厢记》时,并没有在前代文豪设下的路标前停步,他在金人董解元之《西厢记诸宫调》已把悲剧改为大团圆结局的基础上,又将崔张的恋情故事进行了高度升华,在大大强化崔张以人性殊死对抗封建礼教的描写中,把笔锋直刺整个社会。元代是一个吞咽着宇宙间一切天光的历史大黑洞,在那惊人的黑暗里,魑魅翩翩,怨鬼啾啾,官、吏、僧、道,酒地花天,工、农、儒、丐,猪生狗活,整个社会都在做着死之梦。面对这个黑洞,王实甫将自己的心光、胆光与灵魂之光化作希望的火焰,在无尽的黑暗里翔舞……
文有鼓点,教人心颤;诗有佳句,令人眼新。我在读《西厢记》时,常常惊诧:在心灵的珍珠被一个社会碾成齑粉时,王实甫怎会写出恁多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珠圆玉润的文字?
元代社会虽然黑暗,但上苍创造的大自然的原生态并没有遭受多大的破坏。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对古蒲州山川胜景了然于胸的王实甫,该是从那无言的大美里采撷到美的情思的。那九曲风涛的黄河,那蒲津渡凌空飞架的浮桥,给了王实甫海立云垂般的奔放;那凝固在普救寺建筑上的盛唐的最绚丽的色彩,那寺中摇曳多姿的千竿君子竹的青翠,给了王实甫错彩镂金般的典雅;中条山中那锦缎似的清泉碧溪,五老峰上那霓裳似的飞霞流云,给了王实甫出水芙蓉般的洁美;山林间那戛金敲玉的鸟鸣,黄河水面上那灿若仙子的鹳鸟,给了王实甫如梦如幻的空灵……我甚至觉得,《西厢记》是蘸着中条山中那金黄的连翘花和银白的龙柏花上的露珠写成的……
面对元代那个偌大的历史黑洞,王实甫在自我营造的美的氤氲里,石破天惊地喊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此语既出,遂成为叹观止矣的不朽名句。倘若说,莺莺的“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那么王氏的《西厢记》一行世,即风魔了整个社会。王氏于黑暗中这炽热的呐喊,得到了炽热的回应,蒸发着血气的心灵与受压抑的心灵产生了电磁般的共振……
爱情的含义虽难诠释,但却是全世界的通用“密码”。
“文革”中,我用像章换得的那四百余册“禁书”里,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在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我发现莎翁与王氏笔下的主人公为争取恋爱自由时,其处境与心境何其相似乃尔。我曾在王剧与莎剧中各自的一段独白下,沉吟良久,并划下了着重号。
王剧中,当张生接到莺莺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脍炙人口的书简后,急切盼望天黑逾墙与莺莺相会时,有着这样的内心呼唤:
……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故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日西沉!……无端三足鸟,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也!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碌跳过墙去。
莎剧中的女主人公朱丽叶,出生于维洛那城,是有名的世族凯普莱特家的独生女。这父母掌上的明珠,偏偏爱上了本城另一望族、与凯普莱特家族结下世代积怨的蒙太古的独生子罗密欧。朱丽叶焦灼地盼望日落,殷切地等待与情人罗密欧相会时,也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夜幕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
王氏与莎翁,遥距几万里,时隔三百载。肤色有别,语言迥异。但他们笔下的张生、朱丽叶,各为赴情人的花下之约,都嫌太阳落得太慢。在内心独白时,一个引用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后羿射日”,恨不得用后羿之弓将太阳射落;一个援引了西方古典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驾车”,巴不得法厄同用马车将太阳拖回安息的所在……
张生与莺莺面对的是门第的差别,罗密欧与朱丽叶面临的是家族的怨恨,两对恋人,要比翼双飞,都需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不过因了时代的差别,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莺莺在渴望爱情时,羞涩、矜持、含蓄;而处在欧洲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思想浪潮中的朱丽叶,则显得大胆、火辣、奔放罢了。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王剧与莎剧,都是以有生命的人性或挑战于礼教或挑战于神权的纪念碑。如果说,莎翁是欧洲“世纪的灵魂(彭·琼生)”;那么,我们也可毫无愧色地说,比莎翁早了三百多年的王实甫及大元曲家关汉卿等,则是黑暗元代的孤傲灵魂。
普救寺的大钟楼,兀立在峨嵋塬半坡上,飞檐斗拱,崔嵬雄秀。佛门的晨钟暮鼓,旨在警策世人万念俱空。谁曾承想,曩时叛将孙飞虎率半万贼兵围困佛门时,这雄伟的钟楼却一度变成了“观阵台”。
峨嵋塬下南、北、西三面旷野的厚厚泥土里,虽没有留下叛贼孙飞虎们那被射穿的甲胄,也没有留下白马将军杜确及其兵勇们那正义的箭镞,但在这巍巍钟楼里,却留下了永远不能被岁月卷走的美与丑的记忆,善与恶的哲思。
野蛮起始于动物性。人间的暴力是野蛮的同义语。动物对配偶的占有多靠“力的公平竞争”,人间的暴力有时也能使美色屈服。暴力对美色的霸占,比动物的野蛮走得更远,但暴力和爱却永远不能同居一室。孙飞虎式的对美色的掳掠,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会为世人所不齿,最终落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
社会自划分阶级以来,权力便成了人世间最浓烈的美酒。当权力为一个阶层、一个家族乃至为一己的利欲服役时,权力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中对美色的占有,常常显得轻而易举。这种权力的占有较之暴力对美色的霸占,则显得更直接,更贪婪,更无耻。
在门第高耸等级森然的社会里,权力对于婚姻是格外慷慨的,它能让衮衮诸公、贵胄子弟享尽人间艳福;权势对于爱情又是极为吝啬的,它常使痴情男女陷入山险水恶的逆境。当莺莺与张生偷情成功,爱得死去活来天旋地转的时候,被崔母察觉。老夫人明知爱女与张生木已成舟,非但不网开一面,却仍抱着封建权势的僵尸不放。她以相国之门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威逼张生赴京赶考,并气汹汹扬言:“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就这样,一根权势的无情棒,又把一对比翼鸟打得各自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