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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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紫砂兴衰记略(1)

近些年,我因在军艺供职,鲜有外出采风的机会。偶尔抽暇出走几日,也多是来去匆匆。但不管是在南疆宁静的小镇,还是于北国喧闹的城市,只要走至街面,我总能见到出售宜兴紫砂壶的店铺与地摊。它们或挂有“百年壶珍”的招牌,或贴着“某某大师亲制”的标签,但过往行人却对其漠然视之。“百年”及“大师”的陶皿,即使砍价至10块钱,顾客也不屑解囊。

前些年,我在涉猎龙山黑陶文化时,旁及吴越陶史,得知宜兴紫砂乃中国陶艺中的“贵族”。昔日这高堂雅舍中的“贵胄”何以沦为今日的“街头乞丐”,我虽从与书画界朋友们的交谈中略知一二,但对个中缘由却未作深究。

2001年暮春,我应邀到苏州同里镇参加为期两天的散文笔会,因紫砂的故乡距同里不远,便借机去了趟宜兴。

宜兴古谓荆邑,秦时易名阳羡,宋代改称宜兴。它东濒碧波万顷的太湖,南部、西部多山。这一带水沛雨丰,山温地暖,随处可见茶岭叠翠,幽泉溅珠,竹篁成荫,鱼米丝麻,莲藕菱芡,称得上是典型的江南仙乡。难怪苏东坡晚岁曾买田在阳羡归隐,且在《菩萨蛮》词中吟道:“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

宜兴紫砂,是中国茶文化与陶文化相糅相融的产物。特别到了宋代,茶事与陶艺简直成了一双如影随形的“连体婴儿”。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现和利用茶的国度。神农《本草经》载:“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但茶作为一种饮料,始自东汉末年。至南北朝时,品茶啜茗还仅是上流社会的一种风雅,且局限于南方。而掌管北朝的游牧民族的士大夫们,对茶仍多有鄙视,将茶视为“奶酪的奴仆”。《洛阳伽蓝记》中云:“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不复食。”北朝名士任瞻初抵石头城(今南京)赴宴时,见席中有茶,闻之清香扑鼻,便一饮而尽,并征问此乃茶乎茗乎。茶、茗本系一物,南朝墨客见北朝名士这等寡见少闻,竟忘却礼节,举座笑而喷饭。唐朝以降,茶才进入柴门蓬户,普及民间。当时不论京都大邑,还是路边驿站,皆设茶铺,过往行客,“不问道俗,投钱取饮”。这时,上流社会对饮茶器皿也渐趋讲究。

唐人陆羽在《茶经》中,不仅对茶的种类给予详尽诠释,且对当时煮茶、烹茶、饮茶用的贮器、洁器、瓯、等也加以等级上的说明:“……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燕赵邢地的磁州,是享誉世界的古瓷都。1980年,美国曾召集诸多国家的学者(没邀中国参加),在纽约专门召开了“磁州窑系研讨会”。当今,莫说汉唐时磁州窑的一完整瓷皿,即使一较大的瓷片,也会被洋人视为珍物。不知道吴越人士曾给了茶圣陆羽老先生什么好处,他竟那般扬吴越之瓷具而抑燕赵之茶皿。

宜兴的茶与吴越的瓷,在唐时曾一度齐名,彰昭神州。唐诗人卢仝在名作《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中吟道:“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但宜兴陶业的肇始发轫,却远远早于茶树的栽植培育。

相传,越国大夫范蠡襄助越王勾践灭吴王夫差之后,功成身退,携绝代美人西施归隐宜兴,易名陶朱公,烧造陶器。历史上,人们常将范蠡称做吴越之地的“陶祖”。但建国后,宜兴大量的地下文化遗存无不佐证,宜兴之陶业与齐鲁的龙山文化,可谓同步异举。因从新石器时代始,陶皿就成为先民的主要生活用具,故而使得膏腴之地宜兴的制陶业薪尽火传,历年久而益昌。

紫砂茶具的行世,滥觞于宋代。此时,吴越人品茶之风日盛,且认定茶色以鲜白为胜,而黑中见紫的宜兴茶皿,最宜映衬茶色。当今,宜兴虽无宋代完整的紫砂传器什袭而藏,但其时的墨客骚人,却对紫砂多有咏唱。梅尧臣在《宛陵集》中有诗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雪贮双砂罂,诗琢无玉瑕。”欧阳修亦有诗赞曰:“喜共紫瓯吟且酌。”元人蔡司沾在《霁园丛话》中也记述道:“余于白下获一砂罐(俗称壶为罐),有‘且吃茶,清隐’草书五字,为孙高士遗物,每以泡茶,古雅绝伦。”蔡氏文中所提及的孙高士,号清隐,元末人,曾命其斋号为“且吃茶处”。但将宜兴羊角山出土的宋元时的紫砂残器,与明清传器进行类比、辨析,便感宋元紫砂胎质尚嫌粗糙,制作亦欠精致。

宜兴紫砂在域内妇孺皆知,在海外芳名远播,是明清以后的事。

紫砂真正成为陶艺中的奇葩,起始于朱明王朝中叶。时宜兴金沙寺有一高僧,隐姓匿名,如闲云野鹤,优哉游哉,后人称其为金沙僧。这山僧素喜与制盆捏碗的陶工相处,他有时取些细泥,加以澄炼,规而圆之,捏筑成胎,再用竹刃刳空壶心,继将壶嘴、壶把、壶盖安诸其上,装进陶窑,与陶工们做的碗盆一起烧成。这时,有一名唤“供春”的人,见山僧制壶之技迥乎寻常,便隔墙学艺,窃仿山僧心匠。供春凭其悟性与灵性,将山僧削竹如刃的捏做之法变为斫木为模之技。今日宜兴人,将供春视为紫砂壶的创始者。

在砂艺史上,宜兴人最推重的是供春之后的时大彬。一代宗师时氏,革图易虑,将供春的木模制壶法变为用泥条镶接拍打,凭空成型。靠着他那双灵巧多变的双手,制成把把珍壶,将匠人那拟规画圆的死板制品变成了灵性飞动的艺术。《名陶录》中云:“天生时大神通神,千奇万状信手出。”时氏的传器,今已凤毛麟角,国家藏馆及收藏家均将之视为昆山片玉,夜光之璧。

砂艺之花的绽开,有赖于宜兴得天独有的砂泥的孳乳。“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前人对宜兴紫砂泥的赞叹,极言了斯地泥土之珍贵。依现代科技所做的测试分析,发现紫砂所含黏土,属于水云母、高岭、石英类型,不但含铁量高,且显微结构中存有大量团聚体,这就使得此地的砂泥不仅可塑性强,且具有特别良好的透气性,最宜于制作茶器。

宜兴砂艺所用泥料,有紫泥、绿泥、红泥三种,统称紫砂泥。即使在宜兴,这紫砂泥也不是到处都有,仅藏匿于本山、鼎山、黄龙山等地。它们有的深埋于十几丈深的岩层之下,且厚度仅几十厘米到一米左右不等,开采颇为不易。有的砂泥还善徙,深掘时,刚刚发现它的“倩影”,挖之掘之又不见其踪,不得不在其周围另掏穴十数丈,再作寻觅……

壶以泥塑,泥以壶显。正是这些珍贵之泥,才使得自明以来,制壶高手辈出,各逞屠龙之技,自出机杼,拔新领异,珍品迭现。

《阳羡砂壶考》中,有这样语次崛奇的描述:“……茗壶,阳羡砂制,端宜沦茗(意为最宜沏茶),无铜锡之败味,无金银之奢靡;而善蕴茗香,适于实用一也。名工代出,探古搜奇,或仿商周,或摩汉魏,旁及花果,偶肖动物,或匠心独运,韵致怡人,几案陈之,令人意远二也。历代文人或撰壶铭,或书款识,或镌以花卉,或锓以印章,托物寓意,每见巧思;书法不群,别饶韵格,虽景德名瓷价逾钜万,然每出匠人之手,向鲜文翰可观(意为向来缺乏翰墨意蕴),含斯雅趣三也……”这清代的才子文章告诉我们,明清以来,砂艺不仅和茶文化互相洇润,也与书画、金石、诗文、雕刻等艺术门类融为一体。

明末清初,两朝更替,社会初安。砂艺既承袭了明代器珍的精华,又问牛知马,钩深致远。当时,最杰出的砂艺大师当首推陈鸣远。80年代末,我曾目睹过陈氏的两件壶珍。一为《束柴三友壶》,此作看似用三束山柴合成,壶腰有野藤箍扎,壶嘴、提把状似树根。这壶珍浑然天成,质朴中见大方,古拙里藏高雅;二是《马上封侯壶》,此作状同一矮矮松墩,一匹红马卧入壶盖之上,神形兼备,壶身有镂雕的顽猴,攀援于松枝之间,动作机敏……赏读陈氏壶珍,令人目眩神迷,此等镂月裁云之物,巧不可阶,有谁会忍心将其当做茶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