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必寿很绝,他没有按通常做法,调整县长们的分工,划出一块让吴悠分管,而是宣布让吴悠“全面配合”县长工作,什么都管,其实什么都管不了。他也不给吴悠车,只说目前县里车辆不够用,吴悠工作用车由县政府办负责保障,随要随调,县政府没车,从下属单位调,实在不行就调他的县长专车,务必保证。说起来极有诚意,实际上很虚。他还说这只是“临时措施”,最终得设法给吴副县长配一部工作用车,吴副自己能不能也想点办法?从省里弄点钱,不足部分县里再想想办法。说得冠冕堂皇,意思其实很明白:不能让吴悠太舒服了,得逼“省领导”去省里搞钱。
有一天晚上,县长们开会,散会时吴悠问黄必寿:“县长有时间吗?”
“有事?”
“给你提个意见。”
黄必寿表情有些惊讶。看了吴悠好一会,点头道:“你讲。车的事?”
那时人都走了,政府会议室就他们俩。吴悠说她到县里是来工作,不是来计较坐车的,那些事听从县长安排,怎么都行。今晚她是要对县长的语言文明提点意见。县长是一县之长,政府主要领导,公众人物,在一个严肃的场合,对待一项严肃的工作,哪能像个鱼贩子似的一嘴腥气。
黄必寿大笑:“又是哪句话冒犯你了?先进工作者?”
那天晚上县长们开会,研究的是五一节表彰劳动模范的事情。名单里有一个中学老师,黄必寿问:“是不是县医院那个女医生的什么,先进工作者?”有知情的发笑,说没错,县长记忆真好,就是他,女医生的前夫。吴悠有些纳闷,插嘴问谁是先进工作者,这男老师还是那女医生?大家即笑翻了。黄必寿说吴副你怎么搞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还不知道谁进谁的?
原来他们说的话涉黄。医院女医生嫁过两个丈夫,前夫自然是“先进工作者”。进哪去呢?搞什么工作呢,可以意会,不必言传。
吴悠正式地提意见,黄必寿当然也得正式回应。他说:“吴副县长意见提得好,接受批评。吴副县长你去准备几个口罩,今后开县长办公会,谁的语言不文明,你给谁戴上,处罚,我批准啦。”
“我也挺认真的。”他说,“有一点你注意:你从省城科研单位来,基层的情况你可能还不太适应。这跟你们省里不太一样,有些时候你也得谅解,明白吗?”
他说自己“嘴是臭的,心是好的”,还问吴悠是否清楚他本来干些什么?吴悠说她听说过一点。黄必寿笑,说他相信吴悠听到的不止一点。他是干什么出身的?阉猪。他没卖过鱼,但是阉过猪,叫“做过生猪的计划生育工作”。这种工作文明程度有限,吴悠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
吴悠很清楚,其实黄必寿不像他自称的那么寻常。这人三十六、七,比吴悠大不了几岁,已经当了县长,如果光会阉猪讲黄段子,他肯定还在乡间各猪圈间遛哒,轮不到他来主持县政府办公会。这人不时卖弄自己的乡村背景,其实并非农家子弟。他不是本县人,出自邻县一个低级农技人员家庭,父母都是中专农校的毕业生,小知识分子,在乡村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黄必寿自己受业家传,乡村中学读完高中后,考入省农业大学,读的是畜牧专业。毕业后他给分配到本县,去了一个乡畜牧兽医站。他自己说过,当时他的伟大理想就是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在县城的生猪育种场谋得一份工资。但是不行,别人比他有办法,留在家乡,他给调到外县,举目无亲,还下了乡镇。乡畜牧站条件很差,设施简陋,大学里学的东西在那里不太有用武之地,他便自学成才,跟乡间游走兽医学了一手阉猪技术,不时拿出来为农民服务,竟颇受欢迎。几年后他当了畜牧站站长,然后当科技副乡长,乡长,一步步上升,直到现在。
后来吴悠跟这人熟了,也比较友好了。有一次因为一件什么事恼火了,吴悠在一张纸上写了“劁夫”两个字,隔着会议桌递呈县长阅示。黄必寿装傻,说吴副是研究生,认的字可真多。这个字挺面熟的嘛。怎么读啊?什么意思?是古时候上山打柴的那种职业?吴悠说打柴的叫“樵夫”,人家拿的大柴刀,不像你。你拿的就一把小刀,但是下起手没一刀不见血的。
这个县政府班子里,除了吴悠,没人敢这么跟黄必寿说话、提意见。黄必寿细高个儿,细眯眼,白净脸,人长得挺清楚,并不凶神恶煞,但是人人怕他,因为他会骂人。如吴悠所形容,刀刀见血。黄必寿并不乱骂人,也不常骂,就是特别会骂,一旦骂起来丝毫不留情面,没几个人受得了。人毕竟都是爱面子的。黄必寿说,现在的人就是贱,你和蔼可亲他拿你不当回事,你臭骂他一顿他就明白了。黄必寿只对吴悠不敢太凶,一来吴悠是“省领导”,不完全是他治下干部,而且敢跟他提意见,称他“劁夫”;二来如他自己说:“吴副确实还是比较优秀的。”
“吴悠你多大年纪?老年痴呆?”他说,“你就不知道自己需要一辆车?”
吴悠立刻反唇相讥:“我有你黄县长的专车可以派,怕什么。”
黄必寿倒不计较,他亲自出面宴请省农科院领导,亲自在酒桌上帮吴悠要车,说得很诚恳:“我这个县长无能,财政也太困难。吴副非常优秀,体谅县里困难,也不想给娘家增添负担,宁愿自己坐牛车下乡。这怎么行?现在什么时代了?本县是农业大县,农业农村农民,三农工作是大头,吴副县长来自农科院,农字当头,县里意图让她主管各涉农事务,为农民服务。坐着辆牛车为全县农民服务,怎么服务得过来?不说全县干部看不下去,乡亲们也会有意见。”
他还是那句话,省里给点钱,县里补一点,解决吴悠的工作用车问题。院里领导在饭桌上当即拍板,其他项目回去研究,这项目不必研究,给十五万。
第二个月,省农科院的钱就拨到县里的账户上。但是吴悠还是没有车,下乡出差,依旧四处调派,有时从农业局借,有时从乡镇抽,有几次一时调不过来,吴悠就骑自行车,带着政府办配给她的女干事小朱下乡,不管乡亲们有没有意见。黄必寿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吴悠也从不跟他提要买车。如此一拖再拖。
有一天,市里一位领导来县里视察工作,该领导分管农业,早几年到省农科院联系工作时就认识吴悠,此刻到县里不免要关心一下。他问吴悠来了后感觉怎么样?吴悠说不错。他又问车,说农科院领导跟他谈过这事,买个什么车呢?还行吧?吴悠一时语塞,忽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什么都不说,领导却知道不对,即把县里书记、县长都叫去,挨个问。这一问就清楚了。这回轮不到黄必寿骂人,是他让人骂了,还不是一般的骂。
“吴副吴副,你厉害。”事后黄必寿对吴悠道,“你怎么不早说呢!像这样,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搞死。”
他却不是埋怨吴悠没向他要车,车的事他哪不知道?省农科院来的钱,第二天就让他大笔一挥划掉,拨给县教育局以补发拖欠的乡村教师工资,说是“先应急一下”,这种所谓先应急通常总是有去无回。黄必寿欺人太甚,却不料吴悠是不好太欺负的,她不光来自省城,她还有来历:她的母亲当过省农业大学的校长,退休前是省政协的副主席。母亲从来都认为自己本质上就是个教授,一个教育工作者和科技工作者,一向要自己的儿女靠本事吃饭,别自认为是什么子女。吴悠不显山不露水,让黄必寿之流很不当回事,一朝明白不免大吃一惊。
“算起来我还是你老妈的弟子,”黄必寿说,“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这以后他客气多了,车给配了,分工也调整了,谈起“先进工作者”之类话题时也比较注意。但是劁夫还是劁夫,黄必寿还是黄必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欢迎他了?猪。外头有尖叫声,不是人,是猪在尖叫,猪受到人骚扰时发出的特殊声响。这种声响在乡间很平常,通常不受人注意,吴悠也没当回事,哪想黄必寿一听就听进去了。毕竟是行家里手,他不光把猪的尖叫声听进去了,他还立刻听出叫唤的不是老猪,是仔猪,村民们不是在宰猪,也不是在捉猪,他们是在劁猪。
于是他兴致勃勃就出门找去,新村规划先等一会儿,劁猪要紧。吴悠和村里、乡里一帮大小干部跟在后边,一起寻声而行。村部紧挨村中民居,有猪圈与民居相伴,村民们围聚前边路头,果然有两个人在一旁猪圈里忙活。
“唉呀唉呀,”黄必寿摇头,“你给我出来。”
那阉猪师傅不行,年纪不大,可能刚出徒不久,技术还不过关,也可能因为怯场,让县乡村各级领导围观,手足失措。他和他的下手在猪圈里扑来扑去,手忙脚乱,鼻尖上全是汗,一圈猪崽被他鼓捣得尖叫不止,却捉不住个东西,让黄必寿很有看法。
他把劁夫唤出来,自己跳进猪圈。一眨眼间一只猪崽就给他拧住后腿,提溜起来。他把猪崽拎给下手,自己取物件,消毒,下刀,左手一抹,右手一旋,人们还没看清究竟,那猪就给扔回地上,尖声叫唤,四脚乱蹬窜回猪崽群中。黄必寿把手掌一摊,手心里已经跳着两个小肉蛋。他顺手一抛,把肉蛋扔到对面房子的屋顶上。
“这叫真功夫。”他教训那年轻劁夫,“手艺臭不光丢人现眼,还误人子弟,误人猪家子弟。”
事后吴悠提意见。她说,县长固然不能忘本,行为还应注意形象。放着正经事不办,如此裤管一挽跳进猪圈成何体统?黄必寿笑,直摇头,半真半假也开玩笑。他说他一心指望得到省领导的亲切表扬,吴悠怎么光会打击他的积极性?其实阉猪很有学问,懂得里边的道理,对当好县长有帮助的。如果吴悠有兴趣,可以拜他当师傅,他保证悉心传授,让吴悠多得一技之长,等她挂职结束回省城后,高兴了还可以一试劁刀,让省上同志们知道猪肉是怎么来的,肯定有利于大家当好领导。
吴悠到了浦湾乡。乡里干部说,坝下村上访村民回村后,暂时平静,没有特别动静。乡里派了一批干部驻进村里,挨家挨户做村民的工作。群众情绪依然很大,问题还没解决,事情还没结束。
“村长呢?”吴悠问,“哪去了?”
村长罗伟大不在村里。村民到省里上访时,他在广东梅州。那边有他承包的一个工地,有一支本村的施工队在工地干活,隔些日子他总会到那里看看。
吴悠让乡里干部给罗伟大挂手机,找到他本人。吴悠直接跟他谈。
“吴县长好。”他说,“找我有事?”
这人讲话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吴悠问他村里人到省政府大院门口围坐上访的事他是否清楚?他说,有人告诉他了。
“你是事前知道还是事后才听说?”吴悠不客气,单刀直入。
罗伟大说他在广东,已经呆一个多星期了。上级在浦湾建设开发区,数他们坝下村贡献最大,吃亏吃得村民们全都哑巴狗一样,叫得连声音都没有了。大家的意见多得没法说,乡里县里市里,哪个领导不知道?村民有意见,长期反映,长期得不到解决,大家心里有气,想让省里领导也清楚清楚,争取解决问题,他当村长的,这情形不敢说不知道。但是这一回村民们真的跑到省里上访,事前他确实并不知情,因为他远在广东忙自己的事。如果他在,村里的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他,他一定会及时向吴县长报告。县里乡里,其他人他信不过,吴县长是从省里来的领导,跟那些人不一样,特别好,他和村民都最信任她。
“你赶紧回来。”吴悠说,“你是村长,村里有事,你得来帮助处理。”
罗伟大说他一定争取尽快赶回。他那边工地也挺啰嗦的,实在没办法,毕竟不是拿国家工资的,业余村长,得自己找食。关系到一家老小的吃饭,也关系到村里许多人家的饭碗,工地上的事不理顺还真不行,放不下。
“吴县长你放心,有你在就没问题。”他说,“我跟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一定听吴县长的,绝对不给吴县长找麻烦。”
但是他又添了一句:“吴县长也得体谅我们,总让我们这么吃亏,大家有气,事总还会再闹,别说我一个小小村长管不住,县长市长来了也未必管得住。所以问题还得解决,还得靠吴县长关心帮助。”
就这个人,这个伟大的村长,单这电话里的应对水准,就不是一般村民百姓所能比。黄必寿要吴悠查这个人,说他有感觉,认定坝下村民到省城上访跟这个罗伟大有关。不能说黄必寿的感觉毫无道理,但是证据何在?村长罗伟大真的策动、组织了本村百余村民进行如此一场省城春游?他声称早就远走广东,以表明自己无辜,是否纯属欲盖弥彰?
罗伟大讲他们村吃过大亏,这有些历史原因。坝下村所在的本县浦湾乡临海,海岸一线丘陵绵延,多为光秃秃的花岗岩石头山。因缺水、土地少、植被差,没有城镇依托,没有港口设施,也没有滩涂资源,这一带以往环境荒凉,人民贫穷,被视为本县沿海的一块不毛之地。上世纪九十年代,情况忽然大变,有来自北京和省城的多位专家数度光临,考察这一带的地形地质情况,开发浦湾呼声日高。专家们看好这一区域海岸条件,认为港湾条件优于相邻各地,可建深水良港。海岸附近大片荒坡丘陵,可提供足够廉价土地,建设一个大型沿海工业加工区,只要解决淡水问题。离浦湾二十公里处有一条河流,可以建坝引水,加上邻近山区几个小水库可以扩容,投入必要的资金,修建一条引水渠道,就能一举解决缺水难题。在专家学者充分论证基础上,经过数年努力,省市县各级政府全力推动,终于促成浦湾开发区投建。开发区开工至今已近十年时间,浦湾沿海一带厂房林立,颇见规模,已是本县境内最大的一个开发区,在全市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
黄必寿在安排分工时,明确吴悠“亲自”配合县长,协调开发区有关事务。他还指定吴悠负责挂钩浦湾乡,有意拉她全面介入浦湾开发区事项。这样安排,除了因为县长工作很忙,千头万绪,有时难免顾不过来,希望政府班子里有个得力人员帮他分担这一要务外,与吴悠来自省直也有很大关系。知道吴悠的母亲曾是省政协领导后,黄必寿就认定吴悠拥有莫大资源,可以发挥许多作用,特别是在上层发挥作用,可供他黄县长充分利用。对此他从不讳言,他说:“吴副你这人太优秀,太优秀真是反而不好。我要是有你这种背景,天和地我都能把它们翻个个。”
吴悠一接触浦湾开发区事务,立刻就接手了许多棘手问题,坝下村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如罗伟大所说:“我们村吃亏大了”,吴悠颇有感触,但是无能为力。
浦湾开发区开发之初,征用了沿海大片土地,其中大多属于坝下村。浦湾位于旧日荒僻海角,自古缺水,可耕地少,眼睛所见都是光山秃岭,种不了庄稼,长不好果树,在当时的百姓和基层干部眼中,真是有跟没有差不多。开发区投建之初经费不足,特别抠门,具体工作部门巧妙利用当地百姓和干部的混沌状态,同时借助一些上级领导施加压力,采取行政措施,要当地“为开发区建设多做贡献”,数管齐下,使大片土地以极低价格征用,平均一亩地竟低至以百元计,几乎就是白送。这笔极其可怜的征地款还未能尽数交到群众手里,时乡政府搞集镇建设,手中缺钱,便从这笔款中挪用部分应急,村里再抽上一点,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征地款分到村民手中。当时百姓老实,好管,也没意识到吃亏。数年之后,开发区初现规模,沿海地价飚升,此时大家都醒了,不光村民们叫唤,县乡各级干部都连呼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