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林梅特别提到的征地事项,为的就是这家企业。这是家台资公司,生产新型照明器材设备,科技含量比较高,原在广东设厂,现拟移师前来,办一家新厂,其投资规模在全市范围内都属较大。林梅对这个项目情有独钟,认为当前投资大,后续效果好,应该全力争取。她花了无数心血,千方百计做工作,双方谈判谈了好一段时间。高科技大项目要求高,条件多,不容易谈,几上几下格外费劲。要不是林梅特有韧性,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双方早就拜拜了。前些时候,这个项目终于尘埃落定,企业老板李先生率一批中层人员隆重前来本县考察,双方签订投资办厂协议,随后项目前期资金如期注入,有关准备全面开展,只等土地一批,就开工投建。哪想天有不测风云,忽然又节外生枝。
林光辉说了,别高兴太早,这人不是乌鸦嘴,也不是光会犯“男女关系错误”。他有先见之明,特别警觉,还有些独到的信息渠道。
林梅到会场外打完电话,即匆匆进门向县长请假,表情凝重。她说大事不好,东宏电光源可能动摇,看来不是空穴来风。这会有连锁反应,弄不好就跟地震海啸一个样,得赶紧想办法接触。县长一摆手说:“行,你去办,有什么情况立刻报告。”林梅当即又提了个要求,说这事要紧,她怕自己一个对付不过来,能不能让林光辉林副县长帮助她,一起办这个事?
县长即扭头问林光辉:“林副,这事要紧,你知道的。再配合林梅一回?”
林光辉点头,说可以,没问题。
我们知道他别有意味。他不是说林哥哥林妹妹间关系有多铁,他们间来龙去脉我们大体清楚。林光辉说的其实是另一种铁关系,不是因为一块扛枪打仗当过战友,是由于另一种缘故,叫“一块嫖过娼的”。林光辉当然未有嫖娼纪录,否则早给双开,没资格把手机摆在县政府会议桌上震动打转,但是他曾因陪台商王先生洗桑拿、接受异性按摩服务被处理过,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特殊经历和一点“铁”的理由。这个理由有些用:台商王先生是台商李先生的朋友,李先生拟寻地建大型电光源厂的消息,是王先生告诉林光辉,然后林光辉再转告给林梅,这才有了双方的接触。现在也一样,李先生忽然另有考虑,该项目面临危险的消息,也是由王先生密告林光辉,然后才得以证实。信息时代,能否掌握信息特别是掌握一些隐秘而重要的信息事关重大,有些信息从正规途径传来时已经晚了,因此就需要卧底搞情报。在这个招商事件里,王先生就是林光辉的卧底,义务提供情报,完全免费,因为他们有些“铁”,在“四大铁”里占有一大,但是我们知道并不是一起扛过枪。
所以这一次林妹妹主动要求林哥哥协助。除了她可能确需一些帮助,也因为林光辉在这一项目中别有作用。林梅毕竟已经有过不少阅历,说不定依然记仇,却也明了大局,关键时刻不小心眼,主动伸手请求支援。我们知道这两人各有千秋,他们在一起唇刀舌剑,彼此都会伤痕累累,要是一起协同作战,那恐怕无坚不摧。
事后我们得知,这两个人出了会场,一刻也没耽搁,立刻带着随员奔赴市区。他们找了家大酒店定了一个雅座,是个大间,有一张红木大餐桌。林梅亲自点菜,要的都是该酒店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菜肴。
但是没用上,很遗憾,客人不来。林哥哥林妹妹轮番打电话,李先生那边就一个答复:“谢谢了,今天晚上李先生没空。”
李先生忙什么去了?吃饭。就在附近不远另一家大酒店里。李先生公司的驻地在广东,已定在本县开发区投资办厂,还设了一个筹备办事机构。这一次他带着人从广东来到本市,据说是来处理新厂相关事宜,但是不跟本县说,也不到本县,却有其他方面的人士安排他的活动,包括今晚请他吃饭,这就有些不对头了。此刻是谁在跟他拉拉扯扯呢?赵副县长,邻县官员,林光辉的老搭档。林光辉未犯“男女关系错误”之前在那个县当常务副县长,有一次他把打上门来的林梅哄住,让她如坐针毡在宾馆大堂守了半个小时,自己在三楼“登记”,拿下了一个无纺布项目。当时林光辉身边站有一批当地官员,其中就有这位赵副县长。现在这个人正在酒桌上与李先生干杯,林哥哥林妹妹则被晾于一侧。赵副县长此刻所作所为与当年林光辉类同:李先生的电光源新厂本已定位,忽然出现了新问题,上级对各地上马的工业开发区进行清理整顿,林梅林光辉管辖的本县工业开发区因起步稍晚,规模略小,在第一轮调整中未列入名册,一些不确定因素因此产生,企业决心开始动摇。赵副县长适时插足,以该县紧靠高速公路,交通条件好,工业开发区开发较早,规模较大,已经列入新名册等理由,力争劫走这个项目。
林光辉说:“小心眼。各为其主,咱们有咱们的脸面要顾,人家有人家的脸面要争,要理解人家的立场。包容心大一点。”
林哥哥比较大器。他不慌不忙,林梅催他不断动作,一个接一个打电话紧追李先生,他说不急,现在急也没用,等一等,火候到了再说。他吩咐酒店小姐给大家上吃的。客人不来,等半夜了,自己还能总饿着?但是自己吃饭和请客不一样,没必要铺张浪费,一人一碗海鲜面打发行了。林光辉吃完自己那碗面一看,林梅拿筷子在碗里搅,一口都没动。
“不吃东西你想干什么?”他问林梅,“还想冲过去?”
林梅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没好气道:“就是。”
“你傻了你。”林光辉也没好气,“吃饭。”
他打开手机再打电话。电话一通,他立刻换上一副面孔,笑逐颜开。
他对李先生的随员说,今天下午县里开会,一听说李先生来,林梅副县长和他立刻离会,专程到市里来看李先生。从傍晚起,他们就在酒店这边守候,想请李先生吃一次饭,有些事沟通商量一下。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李先生晚上有要事,没关系,他们还可以等,待李先生办完事了再说。看看现在都这么晚了,他们还在这里。林梅副县长做人特别有诚意,叫了特别丰盛的一桌酒菜,一直准备着,不上,自己饿肚子等,一心一意,竭诚待客。
“请跟李先生说,没关系的,等他办完事,给我们一个电话就成。”
几分钟后电话来了,是李先生。他在电话里哎哟哎哟,连声道歉。他说,刚知道两位县长饿着肚子等他,真是太不好意思,太过意不去了。这一次也就随便走走,不敢太惊动,所以没跟两位县长联系,谁想还是惊动了。今晚确实有事情,一直到现在还走不开,非常对不起,告罪了。今天太晚了,也还走不脱,不敢让两位县长再等,这样吧,明天中午见面,他亲自设宴请两位县长。
林光辉连说没事没事:“李先生,林梅副县长要跟你说两句话。”
林梅接过电话。这人不含糊,语出惊人。
“李先生你麻烦了,”她说,“这回你可把我得罪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人特别记仇,放不过你的。”她笑,“明天你得喝酒。”
“放心,一定。”
“其实李先生心里有点怕,想躲,是吧?别怕,反正这酒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李先生跑广东,我追广东,跑台湾我追台湾,李先生就是能跑到月亮上去,我保证也要追到那边灌你,不信试试。”
李先生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林县长了不得。服了!”
林哥哥林妹妹就这回事。不管是不是像林光辉开玩笑说的那样,叫做“一个有些恶心,一个特别美丽”,风格如此不同,居然还珠联璧合。
“我知道李先生昨晚在哪里,跟谁吃饭,谈些什么。”她笑道,“我知道李先生心里有数。他们那个地方靠近高速公路,有几个地块确实不错,条件也优厚,但是李先生又总是觉得他们那儿有些欠缺。李先生想清楚缺的那是啥吗?”
她指指林光辉,再指指自己,说缺的就是在座的这两个。
“人是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人办的,投资办厂,首要条件应当是有好的合作者。在哪里办企业都会碰到些问题,都需要有人来帮助解决。李先生见过比这位林县长更有水平更能干的人吗?见过比我更执着更努力的人吗?”
这时轮到林光辉。他倒酒,满满三大杯白酒。他说李先生知道,人家都称我教授,我比林梅县长还能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小赵县长更比不上,他也就我徒弟。但是现在我不多说,这个时候就看怎么喝。林梅县长诚心诚意,从昨天晚上一直饿到现在,她胃痛,不能把她喝死了。我替。你一杯我两杯,这样公平吧?
李先生笑:“两位县长真不饶我吗?”
于是喝。一场酒喝下来,两个钟头,喝得很尽兴。林光辉头重脚轻,李先生也差不多了。分别时的场面很热烈,互相拍肩膀,拥抱都上了。彼此心里已经有数。
林梅没喝酒,她很清醒,这种场合需要有人喝,有人醒着,毕竟有事要谈。她在酒宴上指挥调度,一边敬酒说事,一边让人辟哩啪啦照相,左一张右一张,摆姿式,做“剖斯”,举杯,“茄子”,搞得一桌人都跟演戏一般。
终于吃完午饭,送走客人一行,林梅问了林光辉一句:“你看还行吧?”
“还得再给他上点劲。”李光辉说,“不过我看能拉住,应当问题不大。”
“你呢?你还行吧?”
林光辉把手一摆说没问题,不就是喝酒吗?小意思,他没喝多,还留着一手,以便返回县里继续战斗。
林梅说:“今天冬至,你先回家看看嘛。”
林光辉说干嘛呢?自从犯了男女关系错误,他就不想念圆子了。圆甜冥长。
“你怎么样?”他问,“晚上市里这摊对付得了吗?”
林梅苦笑,说怎么也得对付下来。
“完事了你回家,让你家先生好好幸福一回。放松点,身子不要总崩那么紧,别老思念安眠药。”林光辉说,“县里这场免操心,我们好几个人呢。”
事后我们回想,林哥哥林妹妹这席话有些特别。“幸福一回”还“身子不要总崩那么紧”,这什么话?不对嘛。
这两个人当年初逢很不愉快,根本不是林哥哥林妹妹那般温馨,怎么会变成这样,兄妹开荒,一起唱戏?说来也不奇怪,政治嘛。二战名人,前英国首相邱吉尔先生好像说过,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回想起来,他们关系的转机与一次事故有关。
那时县长曾私下里找林梅商量,说林光辉好像事少了,不够劲。这个人大学里读的是工科,在原先那个县管过工业和招商,有经验,是不是给他加点任务,参与处理本县工业开发区事宜,以林梅为主,他协助?林梅不赞成,反应相当激烈。她问县长是不是对她不满意,觉得她这一摊管不起来?县长说一点都不是,林梅到任之后非常努力,工作成效非常突出,局面有了根本改变,县内县外有目共睹。他主要担心林梅把自己拖垮了,想找个人帮她分担一点压力。林梅说谢谢,县长的关心她感激不尽,她对付得了,没问题。林光辉就免了,由于以往的接触,她对这个人有些看法,她的事情不劳他掺和。县长当然知道他们以往接触些啥,他找林梅私下里征求意见,也是留有余地,既然林梅这般反对,他也就不强求了。
我们是事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当时没什么感觉。林光辉来了后,跟大家相处不错,这个人天性乐观,表面上看不出受“男女关系错误”太多影响,嘴巴里依然擅长“重点培养女干部”,没多久就让我们评以“教授”职称。我们拿林梅跟他开玩笑,说在座的也就一位女干部,林教授打算培养培养她吗?林教授说这个课题很有挑战性很值得研究。林梅却依然记仇,不配合研究。她瞪眼,冷笑。
“算了吧你。”她说。
那年秋,林梅主持本县开发区道路扩展工程,天天奔走于县城与开发区间。时逢雨季,修建中的道路泥泞不堪。有一天晚间林梅从开发区赶回县城开会,所乘轿车车轮陷入路中泥坑,司机往车轮下垫石块,铺树枝,费九牛二虎之力,想尽办法要把车子开出泥坑,却不行,每一次踩油门都让车轮陷得更深。林梅站在路旁看得着急,让随行的政府办干事小陈一起,帮司机推车,也不管车轮打滑泥水四溅。三个人一辆车齐心合力一使劲,车轮爬出泥坑,脱险了,林梅却痛叫一声坐地不起,在泥水地里抱着左脚哆嗦,丝丝抽气。
司机和随员把林梅抬上车,急送县医院。到医院时林副县长的左脚已经肿如面团。医生即拍片、检查:脚前掌骨折,肌腱数处严重拉伤。
林光辉说这又是一个,跟他本人异曲同工:“负伤于招商前线。”当然他本人伤得有些恶心,不像人家林梅负伤负得如此美丽。他还说别看林梅苗条瘦弱,爆发力抵得上国家女排的主攻手。这个人如此勇敢如此能干,一用劲居然能把一辆轿车推出泥塘,居然还能把自己的骨头这么弄断。心气太高,只可惜骨头承受不了。毕竟女的,唇红齿白,相对娇嫩。
那段时间,本县工业开发区全面修路,扩大范围,要盯进度,管质量,还要到市里省里跑批件,事情特别多。林妹妹光荣负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医嘱绝对卧床,无法处理工作,必须立刻有人顶上,于是林哥哥受命于危难之际。县长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跟林梅商量,他说,林梅养伤恐怕得三两个月,得有人代管她这一摊,他考虑不必特地调整县长们的分工,他自己直接抓,反正时间不会太长。他的事情多,有时可能管不过来,就让林光辉帮着处理一下。林梅知道他其实就是想让林光辉上,不管高兴不高兴,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接受。
“没心思听你乱七八糟。”林梅道。
“成见很深嘛。”林光辉笑,“平心而论,其实我这人并不都那么恶心,也还是有些美丽的。”
他在电话里开导林梅,说不要只一门心思,别那么放不开,受伤了就好好养病,操心那么多干嘛?不利身体恢复,影响今后工作。其实少了谁地球照转。人嘛,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也输得起才行。他当常务副县长那会,主官很信任,什么事都跟他商量,什么事都让他管,上下称他二县长。忽然有一天洗桑拿给捉住了,也没光屁股嘛,还是惨遭处理。处理就处理了,服从上级决定,认真重新开始就是了。
“要像你这么放不下我还不得跳楼?”他说,“好好养伤,养得漂亮一点,让县长们开起会来有一道亮丽的风景,情绪好劲头足,这就贡献大了。”
林梅懒得跟他多说。但是电话照打,她就是放不下。伤没好利索她就回县里上班了,拄着支拐杖进进出出,顾不得有损形象,风景不够亮丽,三条腿一起用,一瘸一瘸摆渡似的只管办事开会。
林光辉开玩笑:“怎么搞的?向男驴学习?”
林梅怒目而视:“就烦你说这个。”
这有典故。林光辉是教授,有学问。他曾经说过一个笑话,称有一位乡下老师让小学生数门外的驴和驴腿。学生数出来那有两头驴八条腿。老师说不对,再数。孩子们再数还是两头驴八条腿。老师说都这么笨?再数。数半天孩子们明白了,原来驴是两头,腿却有九条。老师教导说,为什么这一头比那一头多一条腿?因为这是头男驴。男驴平时藏着一条腿,见到女驴特别是漂亮女驴才会从肚子底下跑出来。
林妹妹多出一条腿,却不跟林哥哥学数驴。她一回来上班就有感觉。她养伤养了两个来月,天没有塌下来,一大摊子运转正常,情况很理想,比林光辉在电话里告诉她的还理想得多。那段时间里县长其实没怎么过问,所有事情悉交林光辉,这人果然老手,没听说他全力以赴,该办的事无一拉下,有几个棘手难题在他组织下破解,居然还别有开拓。
“我让他们注意一个台商,姓李,搞新型电光源,忽然冒出来的。”他对林梅说,“具体情况你听一听他们汇报。要我看,应当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