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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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评点《闲情偶寄》(1)

书首评:关于《闲情偶寄》

《闲情偶寄》包括《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等八个部分,内容丰富,涉及面很广。其中相当大的篇幅论述了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艺术和生活中的美学现象和美学规律。他写此书确实下了很大功夫,运用了大半生的生活积累和学识库存。他在《与龚芝麓大宗伯》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着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闲情偶寄》不但是一部内容厚实的书,而且是一部力戒陈言、追求独创的书。在《闲情偶寄》的卷首《凡例》中,李渔说:“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空疏自愧者有之,诞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谬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

最初镌刻并发行此书的“翼圣堂主人”也在该书扉页写下这样一段话:“先生之书,充塞宇宙,人谓奇矣、绝矣,莫能加矣,先生自视蔑如也,谓生平奇绝处侭有,但不在从前剞劂中,倘出枕中所秘者公世,或能真见笠翁乎?因授是编,梓为后劲。”对于李渔这部顷半生心血的力作,他的朋友们评价甚高,并且预计此书的出版,必将受到人们的欢迎。余怀在为《闲情偶寄》所作的序(见后)中说:“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漻漻乎,俪俪乎,汶者读之旷,塞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此非李子偶寄之书,而天下雅人韵士家弦户诵之书也。吾知此书出将不胫而走,百济之使维舟而求,鸡林之贾辇金而购矣。”此书出版后的情况,恰如余澹心所料,世人争相阅读,广为流传。不但求购者大有人在,而且盗版翻刻也时有发生。可以说,这部书的出版,在当时逗起了一个小小的热潮,各个阶层的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发生阅读兴趣,有的甚至到李渔府上来借阅。此书自康熙十年(1671)付梓,三百多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注目。在有清一代,凡是谈到李渔的,一般都会提到他的《闲情偶寄》,并加以称道。直到现代,《闲情偶寄》也不断被人提起。例如,大家很熟悉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和《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和帮闲文学》中谈到李渔及帮闲文学的一些话,在那里,鲁迅称李渔等人为“帮闲”文人。但鲁迅对李渔批评中有肯定。鲁迅说,历史上的“帮闲文学”和“帮闲文人”并不都是“一个恶毒的贬词”,文学史上的一些重要作家如宋玉、司马相如等,就属帮闲文人之列,而文学史上“不帮忙也不帮闲的文学真也太不多”,如果“不看这些,就没有东西看”;而且,“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因为李渔等人确有真才实学。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说:“十七世纪李笠翁的着作中,有一重要部分,专事谈论人生的娱乐方法,叫做《闲情偶寄》,这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自从居室以至庭园,举凡内部装饰,界壁分隔,妇女的妆阁,修容首饰,脂粉点染,饮馔调治,最后谈到富人贫人的颐养方法,一年四季,怎样排遣忧虑,节制性欲,却病,疗病,结束时尤别立蹊径,把药物分成三大动人的项目,叫做‘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一心钟爱之药’。此最后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诉人的医药知识胜过医科大学的一个学程。这个享乐主义的剧作家又是幽默大诗人,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林语堂大段引述李渔的文字,赞曰:“他的对于生活的艺术的透彻理解,可见于下面所摘的几节文字,它充分显出中国人的基本精神。”此外,文学家梁实秋、周作人、孙楷第、胡梦华、顾敦鍒、朱东润等,园林学家和建筑学家童嶲、陈植、陈从周等,也对《闲情偶寄》十分推崇。《闲情偶寄》之历来受欢迎、受关注,还可以从它一版再版、不断刊行的情况加以印证。不但有清一代有许多版本行世--最早也最着名的是康熙十年(1671)翼圣堂刻十六卷单行本,后收入康熙十七年(1678)翼圣堂本《笠翁一家言全集》;李渔死后,雍正八年(1730)芥子园主人重新编辑出版《笠翁一家言全集》,将《闲情偶寄》十六卷并为六卷,标为《笠翁偶集》。此后,《闲情偶寄》之翻刻、伪刻本无法统计;而且直到20世纪和21世纪,还不断有新版本以及各种各样的选本和注释本发行。我所知道的,20世纪20-30年代有普益书局、会文堂书局、宝文堂书局石印本,1936年有贝叶山房发行、张静庐校点、施蛰存主编、郁达夫题签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198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单锦珩校点本(浙江古籍出版社随后出版的《李渔全集》第三卷《闲情偶寄》也是这个本子),1996年作家出版社立人校订《明清性灵文学珍品》本(此本把李渔误为明人,我想应该是偶尔笔误或印刷错误),1998年学苑出版社杜书瀛评点《历代笔记小说小品丛书》本,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江巨荣、卢寿荣校注《明清小品丛刊》本,2002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吴兆基、武春华主编《中国古典文化精华》本,2008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杜书瀛校注本--以上是全本;选本有:《李笠翁曲话》(录《闲情偶寄》之《词曲部》、《演习部》)1925年曹聚仁校订、上海梁溪图书馆《文艺丛书》本,《李笠翁曲话》上海启智书局排印本,《笠翁剧论》1940年上海中华书局《新曲苑》本,《闲情偶寄》195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中国古典论着集成》本(仅取《词曲部》、《演习部》),《李笠翁曲话》195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戏剧研究》编辑部编选本,《李笠翁曲话》198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陈多注释本,《李笠翁曲话注释》1981年安徽人民出版社徐寿凯注释本,《笠翁秘书》(选《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1990年重庆出版社赵文卿等笺注本,《闲情偶寄》2007年中华书局杜书瀛评点插图本(选该书《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之全部及其他各“部”之部分);此外,还有1993年天津古籍出版社李瑞山等编《白话闲情偶寄》等。

应该说《闲情偶寄》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余怀序》评:余怀,真才子也

余怀序【原文】

《周礼》一书,本言王道,乃上自井田军国之大,下至酒浆扉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位置得宜,故曰:王道本乎人情。然王莽一用之于汉而败,王安石再用之于宋而又败者,其故何哉?盖以莽与安石,皆不近人情之人,用《周礼》固败,不用《周礼》亦败。《周礼》不幸为两人所用,用《周礼》之过,而非《周礼》之过也。苏明允曰:“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古今来大勋业、真文章,总不出人情之外,其在人情之外者,非鬼神荒忽虚诞之事,则诪张伪幻狯獝之辞,其切于男女饮食日用平常者,盖已希矣。余读李子笠翁《闲情偶寄》而深有感也。昔陶元亮作《闲情赋》,其间为领、为带、为席、为履、为黛、为泽、为影、为烛、为扇、为桐,缠绵婉娈,聊一寄其闲情,而万虑之存,八表之憩,即于此可类推焉。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漻漻乎,纚纚乎,汶者读之旷,僿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此非李子《偶寄》之书,而天下雅人韵士家弦户诵之书也。吾知此书出将不胫而走,百济之使维舟而求,鸡林之贾辇金而购矣。而世之腐儒,犹谓李子不为经国之大业,而为破道之小言者。余应之曰:唯唯否否。昔谢文靖高卧东山,系天下苍生之望,而游必携妓,墅则围棋。谢玄破贼,桓冲初忧之,郗超曰:“玄必能破贼。吾尝共事桓公府,履屐间皆得其用,是以知之。”白香山道风雅量,为世所钦,而谢好、陈结(白居易《感石上旧字》作陈结之--评点者注)、紫绡、菱角,惊破霓裳羽衣之曲;罢刑部侍郎时,得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以归。苏文忠秉心刚正,不立异,不诡随,而琴操、朝云、螭头、鹊尾,有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致。韩昌黎开云驱鳄,师表朝廷,而每当宾客之会,辄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故古今来能建大勋业、作真文章者,必有超世绝俗之情,磊落嵚崎之韵,如文靖诸公是也。今李子以雅淡之才,巧妙之思,经营惨淡,缔造周详,即经国之大业,何遽不在是,而岂破道之小言也哉?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独是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读李子之书,又未免见猎心喜也。王右军云:“年在桑榆,正赖丝竹陶写。”余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絙瑟,宫商迭奏,竹肉竞陈,犹当支颐鄣袖,倾耳而听之。

时康熙辛亥立秋日建邺弟余怀无怀氏撰

【评】

余怀(1616-1696),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一号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原籍福建莆田,长期寓居南京。着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板桥杂记》、《三吴游览志》等。

余怀这篇序文,对李渔大加赞赏,有些话难免吹捧之嫌;也许出于友情,褒扬过甚在情理之中。然而,细品余序,却也并非全是“哥们”之间(余怀小李渔五岁,二人均为清初享有盛名的布衣文人)不着边际的好话,而是说出了许多为文的真道理。譬如,余怀突出“人情”对作文的重要性,就是至理名言。“情”是为文的根本,无情即无文。文章之所以感人,全在有真情。余怀之所以突出“人情”,也是他从自己创作实践中得来。你读一读余怀的名篇《板桥杂记》,看看三百多年以前他所记述的秦淮妓女和名士的故事,那些遭遇不同、性格各异,却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可歌可泣的人物,常常使三百年后的今人为之潸然泪下。为什么?里面有真情在。

顺便说一句:余怀《板桥杂记》是清初笔记小说的精品,是上上品,其描摹人物,状写情事,用一句人们说滥了的话:真格是“栩栩如生”!他记了那么多妓女、狎客、名士、艺人,借用金圣叹对《水浒》人物的评语:“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其功力不在蒲松龄(出生于1640年,小李渔29岁,小余怀24岁)之下。今天的许多作家,也没有几个能够达到余怀那样高的刻画人物的水平--他往往几笔就能创造出一个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可惜,以往之文学史很少提到余怀,更没有对《板桥杂记》作充分的肯定--就我手头看到的文学史着作好像只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写了一句:“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自明至清,作者尤伙,清余怀之《板桥杂记》尤有名。”而钱基博《中国文学史》根本没提,我们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也未见一字。

这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