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停下了,阳光随着慢慢消逝的余音也慢慢地消失了。周围变得空寂,世界只留下静默,生命好像在片刻之间中止了,然后,我听到了哗哗的雨声,好像老天刚才也感动得忘却了一切,现在才醒悟过来,哗哗地为他鼓掌了。
人间的造物主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这么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健全的体魄?为什么对他这么吝啬?
不过,我知道,这个用好多个动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用好多倍的努力也能做完一件事。
他叫姜长河。
老江:寻找冉阿让
我出差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谁?
走下飞机,走上机场传送带,坐进出租车,然后就四环、三环地传送着,终于看见了我最熟悉的那幢楼,又惯地顺楼而下看见了一辆板车和一个人。如果说有的女人的肌肤水嫩如南豆腐,那么这个人就像那暗黄而坚硬的干丝。那干丝长长细细的胳膊和细细长长的腿舞动起来,向我的车跑来。
我的心温暖起来。我的脑子很可能还装满r在外地采访的故事。此刻,“舞动的干丝”一出现,我知道,这就是说,到家了。
“回来啦?”他笑着,总是这3个字。再没有多一个的字。然后就麻利地张开五指帮我提起全部行李往楼里走。我想起有一种叫什么的海洋软体动物,长着很多须一样的触角,好像我有多少行李他就有多少只手。
我的双腿有疾不能提东西。我每次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他,老江。
老江天天在我家那一带蹬板车收购废旧物品。每每我买点东西走到我家那街角,我的第一期盼是希望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干丝老江”。很远很远的,他看见我了。那“干丝”舞动起来,直奔我跟前,抓起我所有的塑料口袋。这种时候,因为我不是从外地回来,便连“回来啦”那3个字也没有了。只有我喃喃地说谢谢,也不用多说,感觉中,他好像就是从我家里出来在等着我的。
也有时候邮局通知我去取成箱的书。我请老江一起坐上出租车奔邮局。一位出租车司机看老江和我坐在一起,问他是你老爸?
后来,有3天不见老江,我很纳闷。好像觉得老江在别的什么区出了什么事?3天后老江终丁出现了,但是变得更加暗黄和更加干丝。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什么呢?
老江!我远远地大声地招呼他。想让老江知道,朋友依然!我一直一直记着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了神父的一个烛台,神父发现后,追出来,把另一个烛台也送给他。从此把冉阿让激发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可是,老江的板车出现了一些日子后,再也不见了。如果他还在蹬板车,他一定会到我家这条街,这里有他太多的熟人。或许他不想再见熟人?或许他病倒了?可是他五十儿岁也不至于呀?
或许?
从此我出差回到家门口时,再找不到我问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可我还是还是想寻找冉阿让。
黎家明:有意志才有美丽
2002年12月7日发生了两件事。一件,第52届世界小姐的桂冠,被一位上耳其的阳光女孩拉兹拉阿金摘走;另一件事,是中央一台《新闻调查》栏目,采访了黎家明。我本不知道黎家明是谁,谁是黎家明。而且看到这个栏目的时候,正好来一电话。所以开头讲了些什么都没听见,但是不知怎么我就被定格在电视机前了。
原来黎家明是个假名,被采访者离家(“黎家”)出走,又近乎无望地希望能冲破黑暗迎来黎明。电视台特意把他的声音和图像做了技术处理,要让他的父母都认不出他来。他最需要隐瞒真相的人,就是他的父母这是联结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纽带。
他不能再失去父母。此外他好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因为,他是HIV携带者,俗称艾滋病人。
本来他好好的,好好的父母,好好的工作。有一天工作太累了,有人裹胁他去喝酒。然后,然后,然后他醉后逞强“谁怕谁呵”。近乎一念之差的荒唐,铸成永远相伴的渺茫。如果那天晚上不跟那人去就好了。如果那天不做那些事就好了。
如果。
没有如果。
从此他经常梦见一些阴沉的色彩组成的洞,把他拖进去,拖进去。
他怕万一哪天牙龈出血传给亲人,只好离开家庭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没有想到,在那里,一份不期的感情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只好又迁往别的城市。
每次给妈妈打长途,“妈妈,你好吗”就这一句,他要先练习好多回,要练出快乐的感觉,要像调弦那样把语音调到与以前一样。
“以前”,那是另一个挞界了。那个世界美好的东西太多了,多得都被他忽略了。现在他觉得草那么绿,雨那么美,他浓缩地感受一切一切,感受一花一草生命的美丽。生活足这样地美丽。十耳其姑娘阿金戴上世界小姐桂冠的瞬间,真是阳光灿烂。
不过,任何美丽的背后,都是不懈的努力,是坚强的意志。阿金出众的气质,是她多方面的造诣,包括长笛、芭蕾、游泳、绘画、肚皮舞等等修养的总和。今年世界小姐评选的口号是:美丽和有意志才有美丽。
有意忐就不会有高危性行为和高危暴力行为。近年国际上太多高危行为,但是中国坚定不移地认定发展是第一要务,中国今年终于第一次成为世界t吸收外资最多的国家(12月8日《新闻联播》报道),成为外资着陆的首选目的地。借用一句常用语:明天会更美好。
黎家明用自己的故事写了本书:《最后的宣战》,希望世人离开高危行为。我没有见过这本书。我只是祈愿有一天他能回家,能迎接他期望的黎明,祈愿世界回响同一个旋律:美丽与意志。
王蒙:在任何境遇下,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
之一:在任何境遇下,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
我近期一个人流落江南,偏偏梦溪几次来电要我去青岛。我真是不知“驴”(如)何是好。梦溪说那是王蒙60年的创作研讨会啊!我说王蒙写了60年啦?王蒙今年是69岁呀。梦溪在电话线那头掰着脚趾头算减60等于多少,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终于算出是创作生涯50年。
我认识王蒙是二十多年前,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候是北京作协的极盛时期,每次开会三十来个作家济济一堂。有次会议休息时王蒙笑指我:祖芬一开会就没精神,我一讲话她就来神了。
一点儿不错一开会时我总坐在后边,只要王蒙一发言,我就伸长脖子越过三十来个脑袋去对准那个最机智的脑袋。好像光用耳朵接收还怕接收不全,还要用眼睛同步接收--双管齐下,确保接收最大化。
一晃二十多年。
今年和王蒙又同在一个小组里开政协会,第一天小组会几位委员纷纷讲及老委员如何有名等等。王蒙颠覆地说:“对不起,老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觉得很惭愧,我比政协委员平均年龄大。我随时准备下届不当委员。20年前就有人宣布我过时了,而且每年宣布一次。(笑)我过时了,也用不着每年宣布一次呀。(又笑)”王蒙讲到这儿,有委员插话讲王蒙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淡淡一挥手:“俱往矣,不足一提。而且还都是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看王蒙这神情,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徐志摩的诗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蒙这“不值一提”,至少包括了新疆的16年。
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在这聪明之上的,是宽容,是对他脚下这方土地的深爱。他曾经很得意地讲起他在新疆时,在麦子地边的广播喇叭里,用维语朗读《纪念白求恩》。
几次听到王蒙讲及新疆都是快乐的,学到了这学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头送他去新疆公费留学似的。
假如,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假如,在任何年龄段都孜孜不倦;假如,五六十岁的人又嫌拼音输入太慢改学五笔字型;假如,六十几岁的人还要天天6点多钟起床强化英语听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成为--王蒙。
假如一个人,先给他戴右派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儿右派,再当作家兼部长,再当前部长,再当文学先生,那么这个人只有--王蒙。
和王蒙在一起,他负责讲,我负责笑。我笑,不仅是因为他的幽默,还因为他的天真。今年他那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一直高居畅销书的排行榜,那么多人喜欢领悟他的人生感受,我却更喜欢感受他的天真。雪村刚刚出头的时候,有一次席间不知谁讲起了东北人。我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王蒙眼睛一亮,好像知道了小孩子才知道的好玩事情。他考我:Whois雪村?
我说雪村写的那本自述上有个档案,上写“本名:不详”。“雪村是谁谁谁的孩子。”王蒙讲了一个我当然知道的作家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仅是2001年,他的儿子的名字一下子被更多的人知道了。
王蒙唱起了《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来了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5针,好了。俺们这旮都是东北人……翠花,上酸菜!”
听前文化部长像街头混混那样地学唱流行歌,够颠覆。
王蒙在生活里随处发现可笑的、可爱的、有趣的、好玩的事,再用他的嘴一加工,你就等着哈哈吧。今年全国政协会上选副主席,不知怎么张贤亮“改邪归正”荣获副主席的一票提名。会后王蒙对张贤亮说:你那一票是我投的。张贤亮说:肯定不是你!王蒙一下把他套牢:你怎么能肯定知道不是我?那只能说明那一票是你自己投的。
与王蒙斗嘴,大都凶多吉少。
“9一11”刚过不久,王蒙便勇敢地飞赴美国。美国机场戒备森严,从乘客队伍里扣下两人再作重点盘问。其中一人是我们的王蒙。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王蒙,一个只会把智慧诉诸文字的人,一个播洒文明的人,怎么会有恐怖分子的嫌疑呢?
王蒙笑又略带严肃,说他很高兴被认为不老,还能给人带来恐惧。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抱怨,会生气。但王蒙笑对人生,难得的极其健康的心态。我不知道健康的心态和健康的体态有没有相应的联系。不过王蒙年复一年不论冬夏地游泳,或许确是成就大事业的要素?
王蒙还住在四合院时,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家进门的院子这么大,其实可以砌一个游泳池。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
我不知道王蒙除了非游泳不可之外,对物质世界还有什么欲望?前几年他搬进楼房,他和瑞芳非常满意。新居的房间是不少,不过他们考虑到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节假日要来,总之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实在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我觉得王蒙实在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王蒙说:“我就是打工的。”
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派真诚。
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时候,总有一份感动。
王蒙经常出访各国,就是不愿在外边太久。虽然那里也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收获。他说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者八十丝四十缕。而中国对于他,是一千丝和一万缕。
他总惦着回来“打工”。
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简单生活,而王蒙的写作间,不是简约,不是简单,是几近简陋。也许,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强大了,总有另一方面特别弱项。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问王蒙他属什么。王蒙说:“狗。”他清晰而准确地发了这个单音后,惭愧地笑笑说:很抱歉,本来想属得雅一点的。
之二:作家里的作家
这个论坛是青岛海洋大学举办的。写着《科学人文未来》的大屏幕,好像用海水涂上了海蓝。绕场一圈的一张张科学家和作家的照片,也是用海浪卷起。会场中间摆放的绿叶、鲜花,倒像海底植物。而我,而我们,好像是海洋世界里的鱼。整个会场被前来听讲的大学生们围住,好像在观看海洋世界的斑斓,看思想的游动和穿梭。
有作家认为科学是冷冰冰的,便有科学家站出来说:我的温柔指数比较高。当然,科学家可以非常理性地证明月亮就是一块大石头。但是更从爱因斯坦的E一MC2讲到牛顿的F=MA,从达尔文到华来士,从地球构造到和谐发展,从深空控测到转型时代,从纯粹科学讲到射雕英雄。对,科学家们几乎都读金庸的作品。有位科学家说,有一回开学部委员会,会议结束下暴雨,大家都回不去了,他想去看看老前辈。敲门敲不开。门开后才发现前辈刚才奋不顾身地进入了金庸的武侠世界。
有位科学家说:谁要考我的博士生,必须读过金庸的小说。关于金庸小说和科学发展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待下一步专题探讨。后来王蒙笑:我实在不好意思在发言时说,你们除了读金庸,能不能也读点在座各位的小说?
当然,王蒙只是作“不好意思”状。在座的科学家的文学积累,实在不能不令作家惭愧。至少,我很愧对。有的作家对科学发达而古风难存感到郁闷。便有科学家快速回答:我小时候父母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到我们这一代又常听到这句话。但是,社会在前进!(全场掌声,笑声)又有作家在科技的强大面前,感到文学的无可奈何。便有科学家说,如果从各自的定位超脱,把人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看问题,会碰撞出一些美好的灵感。科学和文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讨论从快乐的火花终于转成灿烂的焰火。科学和文学同样地以人为本。报载美国正在研究利用电脑的USB接口,接上治疗仪给人治病。我想是不是日后我国的周林频谱仪等等都可以用USB接口接到电脑上?到那时,电脑不仅是百科全书,是家庭影院,还是私人医生,理财顾问。科学,叫我怎能不爱你?
2004年10月的青岛论坛,是科学家和文学家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包玉刚讲过:深水港是个大银行。我想,大海洋就是大银行,海洋大学就是大银行,才会经营这样一本万利的论坛。或许大海本来就有理财的基因--海纳百川么。
青岛朋友跟我讲,山东人的优点,是老实,山东人的缺点,是太老实。
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作家的优点,是文学;作家的缺点,是太文学。
作家里的作家,是王蒙。不过王蒙讲话希望文学同行们学习科学,“取代文学的自恋与自我膨胀,取代那些想当然的咄咄逼人与大言欺世”,“大多数作家和我差不多,基本上是科盲。这是中国文人常常激愤、失落、大言与现实脱节的原因之一,哪怕是最不重要的原因之一”。
王蒙说文学重直觉,重想象,重虚构,而科学的“个罪”,是摧毁了一厢情愿的梦幻。文学的浪漫主义常常写月亮,但是科学已经登月了,已经知道月亮就是月亮,还让人相信上边有玉兔、嫦娥?反正我是不信了。(全场大笑)
但是,他说浪漫主义是可以再创造的。可以构建新的浪漫主义。(掌声)海洋大学就是抱着近乎浪漫主义的热情与追求,来召开这个快乐的会--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么多身怀绝技的科学家传授很具冲击力的知识,而且知识里充满了人文精神,充满了真善美。这样的好事儿,不是经常能得到的。(掌声)
我想,如果出一道抢答题,用两个字说出王蒙是什么:作家?文学?智者?
恭喜你答错了。
王蒙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