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座谈会,应该很随便,人家都发言,不要光由我一个人发言。
刚才有同志叫我谈得评细一点。谈得详细就得有淮济。而我直到坐火车来的路上还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你们给我送来三位同志的诗,我只看了其中的一首,来了客人,别的就没有时间看了,真对不起。
我就谈谈这一首诗吧。
火柴有信念,
是那头上的磷;
蜡烛有信念,
是那中间的芯;
航船有信念,
是那海上的灯塔;
万物有信念,
是那天上的热能!
而我假如没有信念,
就像天上没有热能,
就像海上没有灯塔,
就像火柴没有磷,
蜡烛没有芯!
这是诗,徂是后面的话等于前面的重复。不要后面的,更精练。
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很忙,只能利用上下班的前后一点时间读书,因此我冒险提一个意见:多写短诗。
我坦白地讲,我看诗不多。
刚才同志们谈了些诗歌方面的情况,有的我也听到过了。
有的诗集卖不出去,有的诗集买不到;又说什么读旧诗的比读新诗的人多啦等等。
于是有些写新诗的人就泄气不干了。
新诗是不是真的面临绝境、走投无路了呢?我看还不至于吧?
有人说诗歌赶不上小说、戏剧、电影受欢迎。
我以为何必要那样比呢。各种文艺样式,各有各的性能和作用。
人的爱好不可能完全一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比如说,你们是爱诗的,不然的话,不会在这样的夜晚从石景山--有的甚至从通县赶来参加这个座谈会。
比如说,我是写诗的,对诗没有感情的话,早就不写了,何必要为了它而挨棍子呢?
有人说,近年来,小说和戏剧都有震动很大的,例如《重放的鲜花》等等。
我以为:诗歌何尝没有?
《天安门诗抄》带来的震动,没有别的样式能超过它。
至于说像《重放的鲜花》那样的集子,上海一个出版社曾向我征求意见,主张诗也出一本,专门收集受到迫害的诗人的诗。我不同意,那样做,好像又是一个营垒,一种挑战,何况受到迫害的也不只这么几个诗人。
有人说,旧诗难写,新诗容易写。
我不会写旧诗,很难回答,我有几个朋友,原来是写新诗的,后来写旧诗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写新诗?他们都说:“新诗难写。”
有人说,人家能背古诗,不能背新诗。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古诗流传了多少年代它们是从浩如烟海的篇什中挑选,几经淘汰而保存下来的,怎么能拿当今―般的诗与之相比呢?
写得好的新诗,同样会有人背诵。
例如: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不是也博得了大家的赞赏吗?
古诗是古人用他们的眼光看事物,用他们习惯的表现手法,写他们内己的思想感情。
他们写得再好,也不能代替我们。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歌手。假如我们只是满足与背诵古诗,我们等于没有存在。
假如我们什么也没有表现--我们又了一个被遗失了的时代。
新时是对旧诗而言;
白活诗是对文言诗而言;
自由诗是对格律诗而言。
不要顾忌那些随心所欲的议论;不要想从抱有成见的人嘴中去听到真理。对新诗用不存悲观。
新诗要是没有读者,《诗刊》就不会发行二十多万份;各个文学期刊也不会再向写诗的人约稿了。
不久以前,辽宁的文学期刊《鸭绿江》编辑部公布了-次“民意测验”,很值得我们看看,也值得我们深思。在“你最喜欢什么形式的诗”这一栏里,三百五十二人中,占总人数的百分比是:
古体诗词61人,9%;
自由体243人,36.4%;
民歌体100人,14.8%;
半格律体(分节有规律、押韵)。
115人,17%;
楼梯式34人,4.8%;
散文诗,639%;
各种形式都喜欢60人,9%。
(注:因每人最多可填两项,所以百分比以704人算)。
这是仅从三百五十二人所得到的数据,只能供参考。这样的调查,毎个诗歌刊物都可以进行。
自由体的诗为什么最受欢迎呢?因为自由体受格律的制约少,表达思想感情比较方便,容量比较大--更能适应激烈动荡、瞬息万变的时代。
形式服从内容的需要,所有的形式都是根据为了表现不同的生活而产生的。
是人创造形式,不是形式创造人。为什么要让别人所创造的形式来束缚自己呢?不要比这样那样的形式来奴役我们。
我们的时代不是骑着毛驴写诗的时代。一个世纪以前,世界上,还没有电影。五十年前,我从上海坐轮船到马赛航行一个月;而现在从北京坐飞机到法兰克福只要十七个小时。
唐朝杨贵妃要吃新鲜荔枝,得累死多少马;而现在从广州飞到北京,荔枝叶子上还有露水哩,世界开放了,距离却缩短了。生活受到四面八方的冲击--要回复到“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心情是不容易了。请那位主张“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的曲阜老头子到青岛海滨的游泳场去见见世面吧。
生活早已逼使淸朝末年的诗人提出“诗界革命”;然而时隔一个世纪之久,我们的一些革命家还看不惯新诗,有的甚至声明坚决不看新诗。
人的爱好是一种顽强的习惯势力,常常执拗到不可扭转的地步--半个世纪以前,人们还以为女人必须缠了脚才好看哩。
新诗是新时代的产物,没有“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就没有新诗。从以文言写诗改为以白话写诗,是一个很大的革命。现在流行的格律诗也不是中国原有的旧体诗。我们也没有十四行体。这些诗体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
自由体诗更是新世界的产物,它比各种格律诗体更解放,容易为人所掌握,更符合革命的需要,因而也受到更多人的欢迎和运用。
自由体的诗是带有世界性的倾向。在上个世纪,新大陆产生了《草叶集》的作者惠特曼,俄国十月革命产生了《穿裤子的云》的作者马雅可夫斯基;
西欧的近代生活产生了《带有触角的都市》的作者凡尔哈仑:
喧闹的芝加哥有自己的诗人桑特堡;
流血的马德里有自己的诗人洛尔伽;
在革命的火焰中惊醒过来的外交官聂鲁达,放弃了写爱情诗的格律体,用洪亮的声音喊出“伐木者醒来”!
在土耳其黑暗的监狱里关着希克梅特,他的自由的歌声却飞向世界……
我国当代的许多着名诗人,都是从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时代涌现出来的。他们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他们不能不受外来的影响。
在战争的年代,诗首先成了武器。诗人就成了战斗员。情诗,山水诗,都为炮火让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我们的诗人很少从文科大学出来的--行军和露营是我们的日常课程,我们就这样生活过来了。
在我的老家,女人死了丈夫,一边哭一边唱出调子--这样的女人是具有写格律诗的才能的;
但是,一般的女人只会棰胸顿脚、号啕大哭,让人听了更悲伤。
我是没有先学好合辙押韵才写诗的。我只是有话要说,不说不好受。我选择了更符合我的表现要求的诗体。
自由体的诗是不是比格律体的诗容易写呢?不见得。这是出于两种不同要求的不同形式。自由体的诗,更倾向于根据感情的起伏而产生的内在的旋律的要求。
这也是从两种美学观点出发,因而也只能达到两种不同的境界。
从我整个创作历程来说,我更多的采取自由诗的形式--这是我比较习惯、也是比较喜欢的诗歌形式。例如我写的《太阳》:
从远古的暮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江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一九三七年春
这是自由体的诗。段无定行,句无定字,既无标点,也不押韵。
这样的诗的形式,让那些崧欢“戴着脚镣跳舞”的诗人着了是要皱起眉头的。
我的许多长诗都是以自由体完成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向太阳》、《火把》以及最近期间的《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等。
对这些诗的反响,远远超过我的其他的作品,事实上,我也写过一些“豆腐干式”的诗。例如最近写的《窗外的争吵》:
昨天晚上;
我听见两个声音--
春天:
大家都在咒骂你;
整天为你在发愁;
谁也不会喜欢你;
你让大家吃苦头。
冬天:
我还留恋这地方;
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还想打扭打扫;
什么也不给你留。
春天:
你真是冷酷无情;
闹得什么也没有;
难道糟蹋得还少;
难道摧残得不够。
冬天:
我也有我的尊严;
我讨厌嬉皮脸;
看你把我怎么办;
我就是不愿意走。
春天:
别以为大家怕你;
到时候你就得走;
你不走大家轰你;
谁也没办法挽留;
用不到公民投票;
用不到民意测验;
用不到开会表决;
用不到通过举手;
去问开化的大地;
去问解冻的河流;
去问南来的燕子;
去问轻柔的杨柳;
地里种子要发芽;
枝头骨朵要吐秀;
万物都频频点头;
异口同声劝你走;
你要是赖着不走;
用拖拉机拉你走;
用推土机推你走;
敲锣打鼓送你走。
这就够整齐的了,好像用剪子剪过似的;而且也算大体押了韵。
最近有人以为我是从自由诗返回到了格律诗的园子里来了。这完全是一种猜想,我绝不在某一种形式上像要杂技似的踢缸子。
我也不可能向任何一种形式跪拜;
我在形式面前,缺少宗教信徒的虔诚。
有人问:“现在写诗要注意什么?”
我以为绝不只是现在,而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把写诗的注意力放在形象思维上。
形象思维是艺术创作的灵魂。
人类有两种既有联系、又有区分的思维活动。
一种是抽象的思维活动,通常叫做逻辑思维;
还有一种是沿着具体的形象所进行的思维活动,通常叫做形象思维。这是一种不从概念出发,却沿着真实的感受而进行的思维活动。
形象思维是从感觉发生的联想、想象、幻想,在主观和客观之间取得联系,从而在它们的某一特征上产生比拟的一种手段。形象思维是为了把你所看见的,或是所想到的,使之成为可感触的东西的基本活动,目的在于把生活的感受能以具象化的形式介绍给你的读者。
没有想象就没有诗。
诗人的最重要的才能就是运用想象,诗人把互不相关的事物,通过想象,像一条线串连起来,形成一个统一体。
不论是明喻和暗喻,都是从抽象到具体、具体到具体之间的一个推移、一个跳跃、一个转化、一个飞翔……
所有意象、意境、象征,都是通过联想、想象而产生的。
艺术的魅力来源于以丰富的生活为基础的丰富的想象。
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虽然是各自独立的,却又是互相联系的。
所有的思维总是从具体中找抽象,从抽象中找具体,它们互相牵连着,飞旋于大千世界中……
比喻的作用,在于使一切无生命的东西活起来,而且赋予思想感情。
例如我的一首诗《树》: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伸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这样就把没有关联的东西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了。
人与人之间,外表上是分离的,但在心灵深处总是相通的。从这首诗写作的年月看,还是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
为事物寻找比喻,是诗人的几乎成了本能的要求。只有充分理解事物之间的差别,才能找出逼真的比喻。
运用比喻,使文章生动是一切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所需要的。例如:
一个外国通讯社发的有关日蚀的消息说:“宇宙正在进行捉迷藏,太阳躲到月亮背后去了。”
又如一篇报道中国花鸟画的消息说:“画家像蜜蜂一样活动在花园里。”
只不过各用了一个比喻,就使文章充满生气了。
撇开比兴的手段,采用平铺直叙的手法,引起人的逼真感的,也属于形象思维的范畴。
例如杜术的《石壕史》等诗篇,通篇找不到一个比喻,却把事件交代得很具体,照样达到感人至深的效果。这类诗,假如有人开玩笑,把所有的韵脚删去,也可称之为“散文”。另外像: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样的一首诗,既不整齐,也不押韵,更没有任何比兴,却能响彻千古!
没有联想、想象,没有幻想,是不可能进行艺术创作的。
而无论联想、想象、幻想都是从生活中来,不管直接还是间接,都是经验的产物。
生活积果越丰富,创作越自由。例如我在《窗外的争吵》这首诗的最后一竹:
你要是赖着不走,
用拖拉机拉你走。
用推土机推你走,
敲锣打豉送你走。
为什么还要“敲锣打鼓送你走”呢?因为在“文化大革命”时,一个造反派的头头要撵我到连队去,他说:“你走不走呀?”我说:“我考虑考虑。”
过了两天他又来了,两手叉腰,站在房子中间说:“走不走?”
他显然是不耐烦了。我不做声,他说:“是不是要开个欢送会啊?”那意思是要把我轰走了。
生活中随时都会着生动的悄景,有的共至多少年也忘不了,就着你能不能把它们收集到你的武器库里--备而不用--总有一天要用上的。
这可以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到关键时刻就突然跳出来了。
最后还有下面的一些问题,都是经常有人提出来的:
“创作怎样才能突破?”
“怎样才能引人入胜?”
“你爱读什么样的诗?”等等。
总括一句话:如何提高诗歌艺术。
我以为单纯从艺术上提高是不行的。演杂技、玩魔术,技术再髙,看完了也就完了。
但是,当我们从真实的生活中看到动人的场面,总是多少年也忘不了的。
我还是坚持:“诗人必须说真话。”只有说真话,才能突破假话、谎话、大话的包围;
只有说真话,人才能相信你,你才能做到“引人入胜”;
只有说真话的诗,我才愿意读,读得下去。
人云亦云,似曾相识,陈词滥调只会败坏人的肠胃。
太多的重复,老调重弹,就使人厌倦。
只有毎人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才能引起人的共鸣。
说假话而想取得人信任,是梦想。
并不是诗人说的都是真话。
并不是水就是眼泪、红的都是血。虚假的东西总是不持久的。
鉴别真假的最可靠的依据是社会的效果、人民群众的反映。
而历史也在用宁静的眼睛注视着你。
有人提到“以题材取胜”的问题。
我以为“以题材取胜”无可厚非。“百花齐放”也包括题材的多样化。
艺术需要独创性,但是,并不是只要有独创性就是艺术。
所有的疯子是最富有独创性的了。
疯子并不是艺术家。
人民会从一切作品中鉴别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人民所喜爱和尊重的是能使他们在思想上有所提高的作品--使他们的精神进入到更美好的境界。
这就是诗的严肃性。
耽误了大家很多时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