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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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与青年诗人谈诗(2)

有些诗,读者、编者不懂,连作者自己也不懂,当年有位诗人写诗,大家作解释,解释了半天去问作者,作者说他不是那个竟思,当然,有些别人不懂的诗,也可以是写得很好的诗,像刚才提到的这位诗人,就有一些好诗。诗人感受到的,不为读者所理解,是会有的。但作者总希望更多的人理解它,接受它;那种下决心写东西不让人看懂,恐怕是很个别的,不然为什么要发表呢?

关于欧化与民族化

随着时代的发展,与外民族的广泛接触,民族化内容也会发生变化。有人说当前诗歌有欧化的倾向,什么是欧化?假如说用我们通常现代汉语写出来的诗叫做“欧化”,这就不妥当。用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字构造,我们每天讲的话写诗,怎么同“欧化”联系起来了呢?认为用另一种语言,有时是陈词滥调写五、七言诗,这就是民族化,有些诗句子都不通,破坏语言,有人为了押韵,把一些双音词颠倒过来算是“民族化”,这种做法也不妥当。

欧化主要表现在语言格调上、表现方法上。写外国的东西,如果采用我们民族理解的表现方法,这不叫欧化,所谓欧化,也要具体分析。你说,电扇,皮鞋,西式衬衣,喜不算欧化?它们是外来的,说欧化也可以,但实际上与我们的民族发生了很久的关系,我们生活里汲取外来的东西太多了。五十年前或一百年前,男人都销辫子,辛亥革命以后才剪短,最初剪到齐耳根,算是革命行动,各个民族之间生活上互相有影响,现在中国的女布鞋在法国巴黎是最时轚的,大家化来化去,都差不多了。

我们说民族化,哪个是我们民族的形式呢?我们民族形式赴长袍马褂。而这是淸朝的。再往前一点,是旧戏戏装那样的明朝服饰,其实唐朝服装是受印度的影响,披披挂挂的,诗的形式中什么叫民族的形式?这很难说。七言的?五言的?八句?四句?可更早些时是四言的,还有三言的。说民族形式,是什么时候的民族形式算标准?我们现在的诗歌四句一段很多,在我们古典诗中没有这种形式。现在写自由诗的很多,以为我是写自由诗的,其实,我也不是光写自由诗的,我很多诗是按照格律要求写的。有人经常问我:什么形式有前途?我还是说,我反对算卦。我不知道我明天干什么,我不知道今天上午在这里谈完了,下午该怎么办。明天巧什么,那是明天的事情;明天怎么样写,是明天的事情。至于你怎么写,他怎么写,这么多人,哪个能说?规定一个形式大家照这个形式写,才算符合教导?有人教导说:诗应该按照民族形式写,按照传统的方法写。当然,这样写写得好,我们赞成;你在那里下命令,谁听你的?我就不听。不听,总有这个自由吧。说我的诗不是诗,那就不发表,可以干别的,再去打扫厕所就是了。很简中的事。要人家这样写,那样写,你写出来让大家着嘛!你写出好的来别人就赞成。你叫大家按古典诗词形式写,你那时受的古诗词的教育,而我们今天所受的坫另一种教育,我们写诗进行思考,我们写诗逬行斗争。我们正是这样生活过来了,叫我们再走回头路很难。诗就记后发我们向前进的,用最经济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思想,诗是文学的文学。不要说只能够这样写才是诗,那样写就不是诗。

关于流派

问志们问流派是怎么形成的?一个流派开始时并不是有意识地要创造一个什么流派,往往是很多人朝者某些共同点走,而且是非常顽固地这样走,是自自然然地形成的。我看流派者,有着三个特点:首先,流派既站流又是派,是众多的意思,不是单独一个人的;其次,产生流派总是由于共同赞成这样的主张或那样的主张而结合的结架,而这种主张时以是形式上的,或者内容上的;第三,由于流派总是按自己鲜明的主张而行事的,所以它总表现为排斥其他的。

有人问我现代派为什么产生于现代?这个问题很奇怪,现代派当然只能产生于现代。如果产生于占代那就足古代派了。其实中国现代诗歌,包括现代派,还没有真正成为派,就说现代派,原指三十年代以《现代》杂志为中心的那一批诗人的诗作。在中国,那个现代派处含糊其辞的称呼,它包括了象征派、新月派,各种各样,并不是一个流派,袋望舒是现代派,可他也是象征派,而最初他还受新月派的影响。若说现代人用现代口语写,就算现代派,那范闱太广,大家都是现代派了,结果也就不成其为派了。也许可以按写格律诗和自由诗分派,但写格律诗的没有人提出“格律诗派”,写自由诗的也没有人提出“自由诗派”。今天中国新诗勉强要找流派,或者说那种自发的刊物可算是一派,但它们里面也不统一,有的写得看得懂,有的看不懂,看不懂的或者叫意识流派,或者叫未来派,但它们也没有鲜明的主张,作这样或那样写不可,也没有大声疾呼要打倒一切,像苏联早年的未来派提出的:要从现代的轮船上把普希金的作品扔到海里去。而诗,作为精神食粮,首先应该有营养,即使营养不尽合适,至少要让人能咽下去,我们吃不惯西餐,西餐里有像生的火腿同甜瓜拼成的一道菜,我就不吃,我只能吃点炒鸡蛋。凡是不习惯的东西,当然可以使它习惯起来,但必须着它有无营养价值,有背养价值的,可以从不习惯到习惯。

所以,作为流派讲,现在中国诗坛还没有产生,至少我还没有发现,不过听说有“风派”,这倒可以说是一派,它有它的地盘,它的读者,它的市场,因为很多人是健忘的。

关于时代的特点

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是什么?我觉得总起来讲,就是现代化。现代化是时代的特点,什么时候都要现代化。我们这个时代,假如勉强分析起来,把十年动乱也算在内,算是开始开放的时代。从什么环境里开放的呢?说原来是封建的,法西斯的,不好讲!不过,封建的东曲是不是轻而易举的消灭了呢?没有,还多得很,还在通过这样那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开始开放,就是开了一点缝,一点门,能够接受一点与旧习惯不同的东西。马克思上义是发展的,现在对马克思主义各有各的解释,社会主义也出现了各种类型。我只是说,开始开放,不是大开大放,只是说能够允许带有独立性质的思考,凭着自己的脑子时以想一些东西,敢于考虑摆在面前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假如能够写出这个开放的精神,就是反映了时代精神。这是每个人都在思考的,如何把自己的作品写得符合下开放时代的要求。有没有不开放的?不开放的东西大坫存在,例如在创作上,规定只许这样想,不汴那样想;只许这样写,不许那样写。

中国和外国隔绝得久了,也得开放开放,互相交流交流。就说文学,我们相互之间就很不了解。我到意大利访问,他们开了一批国内最大的诗人的名单。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一个读过他们的作品!他们把诗机集一本本送给我们,我们也看不懂。实在有点悲哀。外国对我们很解吧,也不见得。在法国,对我比较了解些,一九五八年出了一本《向太阳》,去年出了一本《艾青诗选》,今年我们自己也出了一本法文的《艾青诗选》。这样才算沟通了一点,了解一点,也只是一点而已。臂如,这次我在法国,有一个研究者来同我谈了一次,说可以写出论我的文章,我劝他不要搞,我说:我们国内有人搞了二十几年,也还没能搞出来,你同我谈了一下,怎么就可以很了解我?由于不开放,他们大抵是猜想的多,如英国有个研究我的人,准备考博士,论文中说我的《黑鳗》受《梁祝哀史》的影响;又说某首诗受莫泊桑小说的影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说怎么办?

所以,我们时代的特点就是现代化,现代化就要开放,就要思想解放,就要中外交流,丰富我们自己,而我们的诗就要写得符合于开放时代的要求。

对青年诗作者的希望

对青年诗作者的希望,很大!这就是写出好诗来,各人按各人的兴趣写,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听从这样写那样写的指令,思想解放一点,不要怕这怕那。怕什么?怕忽然飞来横祸,当然一点不怕也是假的,不怕也是怕,怕一点,不要怕得太厉害。

你们问:创作要注意些什么,或者来个“写作指导”?要“写作指导”的话,那就是:一、任何行业都不要写,因为任何行业都包括很多人:二、《百家姓》中的每个姓不要写,因为任何一个姓都有一大群人:是写我?写他?写谁?都要猜疑,你一动笔写了“邹”,就会被猜:是不是邹荻帆,还始已故的邹韬奋?哪个姓都不要写,所以鲁迅创造发明,写了个阿Q,你要写具体的人,就危险得很,不写姓,不写什么行业这些东西,也许就动不得笔了,看来只得这样做,如写爱情诗,多喊几句“爱情万岁!”“少女万岁!”少女看了一定举双手赞成,其实,少女万岁就成了老太婆了,比老太婆还老太婆。

同志们还要我谈谈对未来中国新诗的想法,我讲过,我不会算命,也反对卜卦。有问志说:“你说的这些,我们理解,但你毕竟在新诗的道路上走了几十年了,现在还在走,我们想知道你的想法。例如,过去你说过:‘诗是生活的牧歌’,将来的诗还是生活的牧歌吗?那又是什么样的?是什么词,什么曲调呢?”我说:牧歌可以像牧羊人那样唱,也可以像进行曲那样唱,也可以像《苏武牧羊》那样唱。这个很难说。生活的牧歌,各人有各人的调。这里在座的有很多家,都是各自一家。我只是千家万家中的一家。

一九八〇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