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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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从“朦胧诗”谈起

“百花齐放”这是一条英明的政策,为了实行这一条政策,中国人民交付了极大的代价,多少人为了它牺牲了生命。

普天下何止百花,千万种花也不止!凡是花都有放的权利。花的生命就是放。

有些是好花,有些是香花;有些是不好看的花,但是很香;有些花既不好看,又不香;有些是观叶植物,叶子像花而非花,也很美;有些是盆景,歪歪扭扭,老态龙钟。

谁也不会把狗屎当做花;谁也不会把鼻涕当做花。

人的爱好是多样的,复杂的,固执的;

但是,也是善变的。

有人喜欢读格律诗,有人喜欢读民歌体的诗,有人喜欢读自由体的诗,有人喜欢明快的诗,有人喜欢朦胧诗。

也有人什么体的诗都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在不妨碍别人的时候,各人选择自己所喜爱的。

世界上存在着朦胧的东两,有许多事情看不淸楚,也有许多事情使人难于理解。于是出现了朦胧诗。

有人写雾。美国的桑德堡写的《雾》:

踮着小猫的脚步;

雾来了。

它弓腰;

坐了下来;

瞧着港口和市区;

又走开了。

有人写雨,载望舒写的《两巷》(略),有人写月光,李白的《静夜思》(略),有人写梦(略),有人写“梅子黄时雨如雾”。都可以写得朦胧,只要写得好,写得美,都应该赞赏。白居易写《花非花》:

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写出了飘然若仙的感觉,不是很美么。

就以舒婷为例,她的《在潮湿的小站上》、《车过园坂村》、《无题》、《相会》都是情诗,写得朦胧,出于羞涩。例如《无题》:

“你怕吗?”

我默默转动你胸前的纽扣。

是的,我怕。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你快乐吗?”

我仰起脸,星星向我蜂拥。

是的,快乐。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你在爱着。”

我悄悄叹口气。

是的,爱着。

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

这样一首诗,只有“星星向我蜂拥”一句比较费解外,全诗都是明白易懂的。这样的朦胧诗,人们还是可以接受的。

朦胧诗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不足为奇,反对它也没有用。

奇就奇在有一些人吹捧朦胧诗,把朦胧诗说成是诗的发展。

好像离开了月亮就不能生活,离开了雾就不能存在,离开了雨就不能呼吸,离开了朦胧就不能写诗。

朦胧诗的提倡者说:“三十年来中国文学的没有流派,文学形态上基本没有发展,瘟疫般的雷同化、公式化、概念化的局面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真的像瘟疫吗?

“一些革新者大胆地触犯了这些传统的美学趣味和欣赏习惯”、“处于危机状态的诗歌的抗争和追求”、“表达了一种美丽的童话般的‘纯净的美’,表达了对人类美好现想的追求。”

朦胧诗的提倡者说:“这是崛起的一代”,“一批同样年轻而富于探索精神的无名诗人”,“纯熟地把现代派意象的技巧,化为自己的血肉,用来表达当代中国的现实和中国年轻一代的心灵”,“是思考的一代的心声和脉跳”,“是对自我的本质的认识和对异化热情的抛弃”,“在冲决固有的诗歌文学观念上”,“汇成一股新的潮流”,“一个转折”,“一种新塑的诗歌出现了”,“这是一场革命”。

甚至大声疾呼:

“不能理解新的一代,就不能理解青年的诗;不能理解青年的诗,就不能理解找们的时代”;最后得出的结论:“中国新诗的发展前途就是朦胧诗。如果说读者读不懂朦胧诗,那是读者的耻辱。”

蒙受耻辱的人太多了。

朦胧诗的提倡者说朦胧诗的特点:

“朦胧诗的意象,零碎的形象构图,富于运动感的急逨跳跃,交叉对立的色彩,标点改进和‘语法’的‘主观化’,哲理和直觉的单独表现融合,象征隐喻的手法和奇特的语言结构”;

“通过包括‘朦胧’的各种‘情绪’、直觉、感觉描写去影响现代人的心灵”、“用诗的艺术特质去把握世界”;

追求艺术的含蓄和进入人的内心,尝试用意象的技巧来表达内心难以临摹的情绪;

“追求表现人的内心”;

“首先记住为一个人而歌唱”;

“有我则存,无我则亡”。

他们理论的核心,就是以“我”作为创作的中心,每个人手里拿一面镜子只照自己,每个人陶醉于自我欣赏。

这种理论,排除了表现“自我”以外的东西,把“我”扩大到了遮掩整个世界。

事实上,浪漫主义的诗歌,大都是写自己的。

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写自己的观点,为争取祖国的独立和自由。

徐志摩写的情诗,把“别拧我,疼!”也写进去了。他也在写自己。这不是就有两种“内我”吗?

从一首诗说起。

这首诗的作者是顾城,一个年轻的诗人,这首诗的题目叫《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首诗引起了争论。有的人看了之后说:“谁能从这里感受到什么美呢?至于它的含义,看来不过是在慨叹你我之间貌合神离,也不见得‘纯净’。”

也有人说:“模棱两可的思绪只能闪进缥缈的境界中。”“这个‘我’是什么情感呢?是恋人失恋的厌倦呢?还是朋友间感情破裂的怨恨呢?或者是‘我’的毫无根据的察言观色而产生错觉和臆断?”

最后说:“一首小诗使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得其要领,真是误人子弟。”

“崛起论者”的意见则完全相反: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是点明了‘我’的主观感觉和感受,用象征的手法说明了人与人之间近在咫尺,却存在各种隔膜和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与云,人与人自然却能沟通感情,觉得亲切,融洽。人本来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必须消除自身的异化,达到复归。短短的六行诗用远和近的象征表现了物理距离和感情距离的对立,表现了对包括长期阶级斗争扩大化所造成的人与人的关系的声讨,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向往。”“它表达了一种美丽的童话般的‘纯净的美’,表达了对人类美好理想的追求。”

这样的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两种理论,究竟哪一种更合乎科学呢?还是两种都不科学呢?

这只能说明诗所给人的东西不多,读者只能从它的六句话里去猜想。评论家也只能各人在做各人的文章。不知作者看了这两种文章之后,究竟有什么感想。

从绘画上的抽象派谈起。

绘画上的变形、雕塑上的变形,在艺术上是许可的。要求的是全幅画面上的和谐与统一。

现在所流行的抽象派的绘画与雕塑,离开形体的美,甚至达到难于理解的程度。这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产物。邹荻帆写的诗《别特西》,以猩猩别特西的绘画来讽刺现代派的绘画:

哦,绅士们用猩猩做旗帜,要艺术家向禽兽看齐!

在北京猩猩画会上展出的作品,由于好奇,吸引了大量的观众。里面有些画叫人看不懂,问我怎么办,我说:“请画家自己解释一下。”

但是有一种很流行的理论:“你自己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到画家来解释。

蒙古诗人查干问一个上海诗人写的一首诗:“你给我讲讲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那个诗人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这样写了。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怎么理解都行。”这是典型的虚无主义的理论。

这样就要求我们善于把有意识的变形与画不准轮廓区别开来。

另外有一种现象:思想不明确,口齿不淸楚,不可能通过明确的语言表达明确的思想。

胡思乱想、苦思冥想、奇思怪想,把不能联系的东西拉扯到一起。

或者是没有谜底的谜语,猜来猜去,原来里面是空的。

以残缺不全为美,畸形的、怪胎、毛孩子;像在开化装舞会,出现了许多蒙面人。

这样就要求我们善于把口齿不清的与表现含蓄的诗区别开来。

有人说:“西方的恶魔侵入了中国诗坛。”

我们并不反对向外国学习。我们的新诗,从它诞生的一天起,都是大量地吸取外来的影响的。我们也可以从许多中国诗人的作品中看出了受许多外国诗人的影响的痕迹。

我们反对的是抄袭外国。反对的是:只要外国的诗都是好的。我们要引进的是外国的先进技术,不要引进那些在外国都已经抛弃了的破烂。不要拿外国的东西来吓唬人。

外国人写诗给外国人看,外国人并不是为中国人写诗。外国人也不会把谁也看不懂的诗当作好诗。在美国,遇见一个得奖的诗人,他说他的诗卖三年卖掉三千册,在他认为是卖得多的了。

有的诗看一遍,不懂,看两遍三遍才懂,最后领会是好诗。只是看懂它太费时间了。

有的诗,看上多少遍也不懂,只能猜,猜来猜去,谁也猜不准,徒叹命苦--文化水平太低。

首先得让人能看懂。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尽管有些人不同意--写了看不懂的诗的人不同意--我还是坚持着:首先得让人能看懂。

人为什么说话,无非是为了叫人理解,决不是为了让人误解。语言的作用,是为了表达每个人的思想感情,喜怒哀乐,愤懑与不平。

当然,诗好坏,不能以看得懂看不懂作为衡量的标准;也不能以为人理解的程度作为衡量作品的价值。

容易懂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不容易懂的诗,也不一定是坏诗。

朦胧诗的说法并不科学。朦胧诗的界说:写朦胧境界的诗;诗风比较朦胧的诗。把所有难懂的诗一概叫做朦胧诗也不是科学的态度。

首先把朦胧诗与难懂的诗区别开来。

难懂的诗,可分为几类。

现在写朦胧诗的人和提倡写朦胧诗的人,提出的理由是为了突破,为了探索;要求把诗写得深刻一点,写得含蓄一些,写得有意境,写得有形象;反对把诗写得一望无遗,反对把诗写得一目了然,反对把诗写成满篇大白话。这些主张都是正确的。

有些诗,联想奇特;寻找概括力比较强的语言;要求精炼,去掉一写可以省略的字眼;写得跳跃。例如古诗里也有费解的: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又如: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这样的诗,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但是,这样的诗,只能供给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人欣赏,广人的人民群众很难理解。

现在出现的朦胧诗,其中有不少诗写得难懂,正如反对者所说的:

“意境的缥缈迷蒙,形象的七拼八凑,想象的漫无边际,情感的无端跳跃,还有什么‘交叉对立的色彩’等等。”

“反映现实不深,思想不高,感情不强,诗味不浓,语言又矫揉造作”;

“一点浮浅的观念,一缕平庸的情思,一丝缥缈的幻觉”;

“生活底子浅薄,思想感情浮泛,却故作高深,从自然界中搬云弄雨,在书本上査经引典,把奇怪虚幻的东西排列成诗。”

香也朦胧,臭也朦胧,如在五里雾中……

真理应该让大家能理解。

有些诗,连高级知识分子也看不懂,写给谁看呢?

至于编者发表难懂的诗,是为了迎合一部分读者的心理:以为难懂的诗才是好诗。

编者有责任把最好的东西介绍给读者。编者也有责任把不好的诗送还给作者。有些诗,不是个别的句子难懂,而是全篇都是谜语,竟也发表出来了。

未来是属于年轻一代的。

我们面临的是怎么样的一代人?是的,“每个人都在这场浩劫里经历了各自不同的灾难与痛苦。”

林彪、“四人帮”、“文化大革命”、什么都干了。他们先来一个“造神运动”:“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最后是十年浩劫。

现在还年轻的整整一代人,二十岁到三十岁的一代人,上山下乡、插队、失学、失业、待业;他们没有受到革命的传统教育,甚至没有受到正常的教育。有些是在饥饿中长大的。

他们亲眼看见了父兄一代人所遭受的打击。有些人受到了株连。这是被抛弃了的一代,受伤的一代。

他们在无人指引下,无选择地读了一些书,他们爱思考,他们探索人生……

他们对四周持敌对态度,他们否定一切、目空一切、只有肯定自己。

他们为抗议而选择语言。

他们因破除迷信而反对传统;他们因蒙受苦难而蔑视权威。这是惹不起的一代。他们寻找发泄仇恨的对象。

他们中间有人很骄傲。

“崛起论者”选上了他们。

他们被认为是“崛起的一代”。

但是,未来终究是属于年轻的一代人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开辟了的道路要有人走下去。时代在前进,一切新的、健康的、光明的,一定要取代旧的、腐朽的、黑暗的。要使他们成为可信赖的一代,成为新的战斗的一代。只要认真探索,总会有成就。在走向成功的道路上,却要谦虚谨慎,千万不要听到几个“崛起论者”信口胡说一味吹捧的话就飘飘然起来,一味埋头写人家看不懂的诗。盲目射击,流弹伤人。

有人说:“我的诗现在你们看不懂,不喜欢,不要紧。我相信将来--我们的下一代,一定会看得懂的、会喜欢它的。”

有这种预见是好的。不过,你为什么不让同代人看得懂、也喜欢它呢?让大家都看得懂、都喜欢它岂不更好吗?

长期以来,评论家,我说的是一些平庸的评论家,专爱做两件事:不是捧,就是打。

还有第三件事,就是看准了谁挨批了就赶快表态。平庸的评论家,不愿意做细心的、实事求是的、耐心研究、耐心分析的工作。要说某人好,就是好到天上,说得天花乱坠。把明明是缺点也说成是优点。

据说有这样的评论家,凡他所指的都是方向,而他所指的方向是经常变换的。也有人说“朦胧美是规律”,把所有写得明朗的诗都看成违反规律的了,希望整个世界烟雾弥漫。难道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