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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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诗论掇拾

有人写了很美的散文,却不知道那就是诗;有人写了很丑的诗,却不知道那是最坏的散文。

怎样才能把“诗人”和“写诗的人”来划分呢?--

前者是忠实于自己的体验的,不写自己所曾感受的悲欢以外的东西(却不是专写个人的悲欢);而后者呢,则只是在写着分行的句子而已。

有一些“写诗的人”说:“我们是新现实主义者”,等我们破费时间读了他们的东西,才知道那些东西从不曾稍稍接触到现实,更不知如何是“新现实”了。

一首诗里面,没有新鲜,没行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

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

“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托翁的这话是名言。

那么,所有的低能的摹仿,无耻的抄袭,毫不消化的剽窃,滚它们的蛋吧!

所谓“庸俗”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是从情感的过度的浪费所引起的嫌恶,是对心理只能起消极作用的感官的倦意,是被抛撇于审美者的美的渣滓。

翻开我国今日的诗杂志,充满者的是:空虚的梦呓,不经济的语言,对厌的干咳声,粗俗的概念的排列……

把写诗当作了不得的荣耀的事是完全昏庸的。

这实在是种痛苦的劳役:把时代打击在我们的心上的伤痕记录给人家看。因为我们的控诉既不希求同情,更不接受抚慰。

不对人类命运发空洞的预言,不以先知者的口吻说:“你们都跟我来”,而是置身在探求出路的人类当中,共呼吸,共悲欢,共思虑,共生死,那样才能使自己的歌成为发自人类的最真实的呼声。

必须说老实话--

你是被凌辱的,或是凌辱人的;

你是生活得悲惨的,或是生活得欢愉的;

以及你对于你的周遭是嫉视的,或是感到和谐的,等等。

在我们生活着的岁月,应该勇猛地向自私,伪善,谦卑,狡猾射击。

--因为这些东西存在着一天,人类就受难着一天。

要把敌人着作难于对付的东西--

这样,才能使自己沉着射击,而且才能命中。

“摄影主义”是一个好名饲,这大概是由想象的贫弱,对于题材的取舍的没有能力所造成的现象。

浮面的描写,失去作者的主观;事象的推移不伴随着作者心理的推移。这样的诗也被算在新现实主义的作品里,该是令人费解的吧。

对于这民族解放的战争,诗人是应该交付出最真挚的爱和最大的创作的雄心的。为了这样,我们应该羞愧于浮泛的叫喊,无力的叫喊。

有从战地来的写诗的友人,说不晓得写诗有什么用处。也有从昆明的来信说有人在那边大发其文学无用的议论,这两种现象对照起来看是很有趣味的。

前者大概是由于被激变着的现象眩迷了,无能剔选题材,过于激动的心,静不下来写作,尜性兴说“写诗没有用处”来安慰自己。这是善良的。

而后者呢:是狐狸说葡萄是酸的,遥远的掷出无赖的冷嘲--依然是阿Q精神的暴露。这是无耻的。

用可感触的意象去消泯朦昽暗晦的隐喻。诗的生命在真实性之成了美的凝结,有重量与硬度的体质。无论是梦是幻想,必须是固体。

为表现而有技巧,不是为技巧而有表现。再高明的木匠,不为造房子而雕琢,是空的,诗人们,不要为了能够写作就成了艺术的吝啬鬼,不要最初接触到关就露出守财奴的样子;你们纵或富有才智,如能服役人类的改善事业,也未必就会亵渎了你们的神圣啊。

不要把形式当做魔术的外衣一--一切的魔术都是假的。

把这些看做诗的敌人:僵死的理论,没有情感的语言,矫揉造作的句子,徒费苦心的排列。

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绐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如果诗人是有他们的素质的,我想那应该是指他们对于世界的感觉的特别新鲜,和对于文字的感觉的特别亲切,才智是控制题材的力量的富足,是表现技巧的困难的灭除;是对于今日世界的批判的严正与锐利;是对于明日世界的瞩望的勇敢与明澈。

在我们的周遭,原是坏人多过好人,昏睡者多过淸醒者的,天良未泯而觉醒于正义的人真应该如何给以呼兮,给以控诉啊。

如果我们的诗不能使人类更淸醒,却也不应该使人类更糊涂。

选择那最痛苦而无人知道的,描写那最英勇而被人忘却的。

所谓空虚与无聊是指那作品所留在文字上的,除掉文字之外别无他物的东西。

我们不应该歧视独白,但独白必须是独白者对于关闭了的门外的世界所发的怨愤与嗟叹。

“存在呢,不存在呢?”必须是纯洁的哈姆雷特对于腐败了的王朝所发的言语。

我可怜那些被形式所愚弄的人,像那眼睛被蒙住的驴子,沿着磨床兜圈子,却以为是在定若无数的路一样。这是一种悲剧。

愿那些把美当作女神而屈膝伏拜的人们有福吧!

而我们却应该把美当作女佣人,要她为人类扫刷门窗,整理床榻啊!

如果纸,装订,封面的图案,比我所写的诗美些,我们不印刷诗集吧。

如果我们的诗所能给予人类的,不能抵偿印刷工人,装订女工,书店店员对于它所花的精力,让我们的良心感到苦痛吧。

如果我们所写的东西,欺骗了那些最诚挚的读者们对于它的信任,让我们羞愧地哭泣吧。

曾问过自己吗--

我有着“我自己”的东西了么?我有“我的”颜色与线条以及构图么?

我的悲哀比人家的深些,因而我的声音更凄切?

我所触及的生活的幅员比人家的更广么?

还是我只是写着,写着,却是什么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