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人类精神活动方向之一;人类借它“反映”、“批判”、“创造”自己的生活。它永远不可能逃遁它对生活所发生的作用。它应该植根在生活里--生活是一切艺术的最肥沃的土壤。
诗,如一般所说,是文学的峰顶,是文学的最高样式。它能比其他的文学样式更尚地,更深地或者更自由地及现人类的全般生活和存在于生活里的全般的意欲,它对人类生活所能发生的作用也更强烈--甚至难于违抗。某些杰出的诗作里所传出的深沉的声音,萦绕在我们的记忆里多么久远啊……那些声音,常常在我们困苦时给我们以人世的温暖,孤寂时给我们以友情的亲切。我们生活得不卑污,不下流,我们始终挺立在世界上,也常常由于那些声音在我们危厄时唤醒我们的灵魂啊。
对于诗的评论,不应该偏重在:它怎样排列整齐,怎样文字充满雕琢与铺饰,怎样声音叮咚如雨天的檐溜,等等;却应该偏重在:它怎样以真挚的语言与新鲜的形象表达了人的愿望,生的悲与喜,由暗淡的命运发出的希望的光辉,和崇高的意志,等等。
诗,不是诗人对于世界的盲目的无力的观望,也不进诗人对于一切时代所遗留的形式之卑贱的屈膝;不是术士的咒语与卖艺者的喝叫,也不是桃符与焚化给死者的纸钱,诗,必须是诗人和诗人所代表的人群之对于世界的感情与思想的具体的传达和为了适应这传达的新的形式之不断的创造。诗,应该尽最大限度的可能去汲取生活的源泉。
人类生活是丰富的,繁杂的。诗人生活在人类社会里,呼吸在人群的欢喜与悲哀里,他必须通过他的心,以明澈的观照去划分这丰富与繁杂的生活成为两面:美与丑,德性与恶行;他会给一面以爱情,给另一面以憎恨。不管诗人如何看世界,如何解释世界,不管诗人采用怎样的言语,隐蔽的也好,显露的也好,他的作品,归根结底总是表白了他自己和他所代表的人群的意见的。
因此,任何艺术,从它最根本的意义说,都是宣传;也只有不叛离“宣传”,艺术才得到了它的社会价值。
创作的目的,是作者把自己的情感、意欲、思想凝固成为形象,通过“发表”这一手段而传达给读者与观众,使读者与观众被作者的情感、意欲、思想所感染、所影响、所支配,这种由感染、影响,而达到支配的那隐在作品里的力量,就是宣传的力量。
发表是诗人与读者之间的桥梁,这桥梁由艺术的此岸达到政治的彼岸。诗人通过发表才能组织自己的读者,像那些英雄之组织自己的拥护者一样。发表是诗人用以获取宜传的效果的一种手段。
当诗人把他的作品提供给读者,即是诗人把他的对于他所写的事物的意见提供给读者,他的目的也即是希望读者对于他所提供的意见能引起共鸣,没有一个诗人是单纯为发表作品而写诗的,但他却不能否认他是为了发表意见而写诗。
因此,一个诗人,无论他装得怎样贞操,或者竭力说他的那种创作精神如何纯洁,当他把他的作品发表了,我们却永远只能从那作品所带给人类社会的影响(也包括那作品之对于全部艺术的影响)去下评判,就像我们看任何一个已出嫁了的女人之不再是处女一样;任何作品都不能而且也不应该推辞自己之对于社会的影响,就像任何女人都不能而且也不应该推辞那神圣的繁殖之生育的义务一样。
不要把宣传单纯理解为那些情感之浮泛的刺激,或是政治概念之普遍的灌输;艺术的宣传作用比这些更深刻,更自然,更永久而又难于消泯。如果说一种哲学精神的刺激能从理智去变更人们的世界观,则艺术却能更具体地改变人们对于他们所生活、所呼吸的世界-切事物之憎与爱的感情。读者对于自己所信任的诗人所给予他们的影响,常常是如此地张臂欢迎。我们在自己生活周围,对于某些典型引起尊敬,对于某些行为引起爱慕:而对于另外的些典型引起嫌恶,另外的些行为引起卑视,岂不就是由于艺术家们给我们的披示而更加显得明确吗?
宣传不只是政治目的直接反映,不只是粗率的感情之一致的笼络,也不只是戏剧性的效果之总亟的获取;一件高贵的艺术品,一篇完美的小说,一首诚挚的诗,如果能使人们对于旧事物引起怀疑,对于新事起喜爱,对于不合理的现状引起不安,对于未来引起向往;因而人们有了分化、有了变动、有了重新组织的要求,有了抗争的热望,这一切,岂不就是最明显的宣传力量吗?
中国抗战是今天世界的最大事件,这事件的发展与结果,是与地球上四万万人的命运相关的,不,是与全人类的命运相关的。而中国人之能享受人所应有的权利或是永远被人奴役与宰割,将完全被决定在这次“抗战”的胜败上,诗人,永远是正义与人性的维护者,他生活在今日的世界上,应该采取一种明确的态度:即他会对于一个挣扎在苦难中的民族寄以崇髙的同情吧?诗神如带给他以启示,他将也会以抚慰创痛的心情,为这民族的英勇斗争发出赞颂,为这民族的光荣前途发出至诚的祝祷吧?
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将都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是担待了历史的多重使命的。不错,我们写诗;但是,我们首先却更应该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的歌手而写诗。诗与自由,是我们生命的两种最可贵的东西,只有今日的中国诗人最能了解它们的价值。
诗,由于时代所赋予的任务,它的主题改变了:一切个人的哀叹,与自得的小欢喜,已是多余的了:诗人不再沉湎于空虚的遐想里了;对于花、月、女人等等的赞美,诗人已感到羞愧了;个人主义的英雄也失去尊敬了。
新的现实所产生的一切新的事物,带来了新的歌唱,作为中国新诗新的主题的应该是:这无比英勇的反侵略的战争,和与这战争相关联的一切思想与行动;侵略者的残暴与反抗者的勇猛;产生于这伟大时代的英雄人物;民主世界之保卫,人类向明日的世界所伸引的希望;等等。
人类世界将会有一日到达新的理想:那种横亘于几千年历史里的原始性的屠杀,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是会消灭的;全人类的智力与体力都在对于自然之更广大的利用与克服上显出力量来;而且,人类将会无限地发挥自己艺术的创造力,而所有的努力也将会专心在如何以增加万人的愉悦;这样的声音,已经召唤在我们这时代的最忠实的诗人的愿望中了。
但是,现在却是悲惨而又凄苦的一些岁月向我们流来。我们毎天所过的生活都像是被压倒在一个难于挣脱的梦魇里,我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中国实在太艰苦了,它正和四面八方所加给它的危害相搏斗。贪婪的旧世界想把它牺牲给法西斯的强盗们--以四万万的生命去喂养那些胸口长毛却又穿着燕尾服的军火商和军阀啊!以几千年来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祖先的这国土,给那些手里握着血刃的残暴者去践踏,并且将由他们来奴役我们和我们的无数的未来者啊!
诗人们,起来!不要逃避这历史的重责!以我们的生命作为担保,英勇地和丑恶与黑暗、无耻与暴虐、疯狂与兽性作斗争!
在今天,无论诗人是怎样企图把自己搁在这一切相对立的关系之外,他的作品都起着或正或反的作用,谁淡漠了这震撼全世界的正义的战争,谁就承认了、帮助了侵略者的暴行。
有良心的不应该缄默。用我们诗篇里那种依附于真理的力量,去摧毁那些陈腐的世界的渣滓!而我们的作品的健康的太阳一样的爽朗的精神,和那些靡弱的、萎颓的、瘫软的声音相对立的时候,也是必然会取得美学上的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