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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早晨醒来,姜先生说晚上做了一个梦。我说在梦里回到了田庄。姜先生问你怎么知道?我说猜。姜先生叹口气,说要不是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倒真应该去一趟的。我说我也想去,以后吧。

“以后”就是一年以后了,我去了田庄,一个人,这自是后话了。

不知从哪一刻起,在我的意识中,历史的田庄与现实的长庄忽然有了某种联系,虽然两者处于时光长河的两端,首尾不见。后来我想这也许是季节所致吧,姜先生所讲的田庄与我们所在的长庄,都同在秋季里。

多事之秋。

早饭的时候我问姜先生你讲了这么多田庄的事,怎么还没讲到救命恩人老万呢?姜先生说看来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也知道讲得太啰嗦,人上岁数了,不知不觉就絮叨起来。停停又说,不过我还是慢慢讲为好,一讲完你拔腿走了,这里谁来帮我呢?我笑起来,说你只管讲好了,要能讲上一千零一夜,或许就有一部世界名着了。话是当玩笑说,但心里却很是内疚,姜先生这么寄希望于我,我却没有做出有成效的事,事情不仅没有解决,反倒越来越复杂。

饭后我给彭局长打电话,开始占线,拨通后我问他赵处长那边给没给回话,彭说还没有,要不你直接打电话问问。我就给赵处打电话,拨了十几遍才通,我像问彭那么问赵,赵的回答也如同彭,说小舅子还未回话,你直接给他打电话吧。我感觉到彭、赵明显在敷衍,推到“下家”了事,想想也无计可施,就“直接”找“小舅子”。倒是很顺,电话一打就通,就好像小舅子正等在那儿似的。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电话的,放心,我已经把任务交待给姐夫了,姐夫很重视,说他们公司目前正是“保鲜”整改阶段,抓行业不正之风和腐败,一经发现坚决处理,决不手软。听着从“姐夫”那里传过来的铿锵之言,我不仅高兴不起来,反倒很失望,很明显事情还未着手办,仍停留在“务虚”阶段,同样是在敷衍,我很是不满,却还要违心说要他代向“姐夫”致谢,希望能尽早把问题解决,小舅子一口喊出三个没问题。我要挂电话,不想被小舅子止住,说老兄别急,我寻思……有句话我还是说了吧,我稍稍一愣,说有话请讲,他说我是个直性子脾气,不会曲里拐弯,我也不是官场里人,也用不着避嫌,就实话实说了,我知道你们急于恢复生产,时间对你们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所以我想最好能把事情摊开。我有些茫然,问怎么摊开?他说你们请人帮忙,自然会有所表示。我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什么表示?他说“点”啊。我问“点”?他没回答,却从耳机里传来手指摩擦的声响,我兀地明白他说的“点”就是点票子,他似乎也猜出我懂了他的意思,就说:你老兄别怪我把话说得太直了,其实我也可以像别人那样玩猫捉老鼠啊,可那样有什么好处呢?只有误事,到头来还是该点点,该收收,既然这样,大家就不如去掉伪装,真诚相见,以达到双赢的目的。小舅子的一番话惊的我张口结舌,不是因为他提出要钱,而是要得太赤裸裸,连“双赢”这个富于时代感的词汇都用上了,到此我已意识到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是我有意拒斥,而是在“钱”上我不具谈判资格,我是个局外人,我清楚这个,却不知怎么从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同意,你具体谈个意见吧。他说可以,我匡算了一下,从替工厂捡回经济损失的数额上,工厂给我们不应低于五十万。我没吱声,他接着解释起来,说20%的回扣是约定俗成的,比方现在的工程,发标人都会从中标方拿到这个比例的回报,所以现在就到处都修路到处都建花园嘛,所以就有若要富快修路,若要钱建花园一说嘛。我说那些与我们无关,还说我们吧,这五十万彭局和赵处是什么意见呢?他说他们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我说可他们没提……他打断说他们能提?那才是大傻呢?我说我知道他们不傻,他说岂止不傻,脑瓜灵光着呢,特别在这方面。我说哪方面,他说你没听人说,现在那些当官的,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两个方面,一是怎样拍马溜须往上爬,再是怎样搂钱才不会被发现。我煞是惊异,这些年官场腐败的话听得不少,也多有振聋发聩之言,可像小舅子说的这种“一箭中的”的话却没听到。小舅子仍滔滔不绝地说,甚至还告诉我这五十万怎么分他自己能拿到多大份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透明,难道是一桩能摆到台面上的事?

与小舅子通完电话,我正考虑要不要把内容跟姜先生说,这时万虎从外面回来了,他一早便去探听情况,连早饭也没顾上吃。万虎说昨天警察在七桥村虚晃一枪就回来了,根本没认真抓捕那几个“劫车匪”。这倒是没想到的事,看昨天他们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好像不一网打尽决不收兵。我问万虎今天他们去没去七桥村?万虎说没有,又说他们不会再管这件事情了。我说不把人抓到案子就结不了啊,万虎说他们才不想结案呢,我问怎么?万虎说结不了案,咱们的车就永远是赃物,永远扣在派出所里,今天一上班,郝所长就坐咱们的车出去了。姜先生气愤地说当成赃物,就应该封存,他们无权使用。万虎说他们才不管这一套呢。

事情真是陷入泥沼中。

姜先生想想说:咱们走,不要车总可以吧。

我说不要车自然可以,可去哪儿呢?

姜先生说回厂。

万虎说不行,我老婆来电话说又有不少人去送水果,等在那儿不走,不住口地骂,回去又来麻烦了。

姜先生使劲抓着头上的白发说我还真忘了这档子事,可是……

我知道他“可是”后面的意思,打断说现在顾不上枝节问题,还得集中精力解决停产和万总的事。接着我把刚才与小舅子通电话的情况大体讲了讲。姜先生好像在算账,可能没算出来,问我五十万人民币合多少美金?

我说:六万多。

姜先生惊讶:要这么多,这座厂才值多少钱呢?

我说这个人家清楚,要的这六万美金是总资产的百分之二十。

姜先生更惊讶了,说真见了鬼了,这座厂当初的投资就是三十万美金,他们怎么知道?

听姜先生这么说我也感到十分意外,原以为小舅子的“匡算”是故弄玄虚,事实上却是有根有据,我也重复着姜先生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万虎说:这不难,资本金从有关部门能查出来。

我问万虎:现在拿回扣真的有一定比例吗?

万虎说:这种拿法我也听说了,但是我们可以和他谈判,往下压。

姜先生说:压到一万两万眼下也拿不出来呀。

万虎说:另想想办法吧。

我说:要不我再联系一下报社的老总,看看他那边有没有进展。

万虎说:对,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姜先生说:那就去市里吧,在那里办事方便些。

我说:可以是可以,只是花费要大。

姜先生说:这是个问题,没有厂里的证明,美金兑不出来。停停转向万虎问:那里有没有收美金的饭店呢?

万虎说:有涉外宾馆。

姜先生说:咱们走。

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车给扣了,有没有合适的公交车还不晓得,万虎说他出去问问,刚要出门又停下脚,说:家里有辆手扶(拖拉机),带斗,要不叫我老婆开过来?

我和姜先生对视一下,点了点头。

万虎正要拨电话,我想起什么,对万虎说:昨天你说的那本账,叫你媳妇带过来?

万虎说好。

趁万虎打电话的时候,我把昨天在车上万虎说的账的事,对姜先生讲了讲,姜先生疑惑说还有这样一本账?我说这种账恐怕所有的企业单位都会有。姜先生问带账来有什么用?我说上面有些线索兴许能看出我们得罪了什么人,姜先生怔怔的,中风后遗症使他的思维慢半拍,过了许久才“噢”了一声。

到市里须事先跟“老弟”通通,我便往报社打电话,没等我开口“老弟”先通报他那儿的情况,说小马(跑工业记者)到长庄镇去调查,政府头头讲那个沂东饮料厂垮了,老板携款外逃,公安正在缉拿,一切得等到犯罪嫌疑人归案才行,所以小马就回来了。我听了十分气愤,大声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政府怎么说话这么不负责任。接着我简要说了真实情况,“老弟”叹口气,说镇这一级我最清楚,在他那儿也一亩三分地,谁都拿他们没办法。我说上级……“老弟”说他们能当上镇头,又能坐稳了,就说明有“上级”罩着,所以才有恃无恐。“老弟”略一顿,又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长庄正要往市里去。他说你过来吧,晚上咱们再聚聚。我说好,由我做东。“老弟”说“东”有人做。我问谁?“老弟”说你的一个同行,听说你来了,一定要请饭。

万虎媳妇一来,我们就离开了镇子,万虎驾着手扶拖拉机,先抄近道送媳妇一程,然后拐上了一条“国”字号公路往市里赶。天阴着,风也有些凉,还颠簸,坐在车斗里很不受用,万虎突然回下头问我是什么级别,我说局。他说你要是把专车带来,就不用遭这个罪了。我说我没有专车。他说这怎么会呢?我们这里的书记镇长,科级,都有专车。我没吱声,因为这事说不清楚。万虎阴阳怪气说,我这辆拖拉机今天拉了一个局级一个华侨,算是做大贡献了。

姜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地方,问万虎是往哪个方向走?万虎说往东。姜先生又问田庄在哪个方向?万虎用手指指,姜先生就转身看去,他“哦”了一声,抬手指向远处的一座形状像马鞍的山大声说:我认出了来了,当年从田庄逃出来,就是沿着这山根往东逃,老万给我们带路,后面有侯队长派出的民兵追赶,我摔了一跤,不能走路了,老万背着我跑……

姜先生终于说到神秘的老万了。

他说那时的老万比他现在的儿子还瘦小,可一口气背我走了十几里,我在他背上说老万你好有劲啊,他说给我口吃的,能把你背到淄城火车站。这时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和半老头是什么关系?他说给他家当过伙计,又说掌柜的待他不错,借钱帮他娶了亲。这时我又记起那个当向导的疤哥,建越动员他跟我们一起走,他舍不得那个破家,拒绝了,无论他的选择对还是错,起码他回去不会有事。而老万就不同,他帮我们这些“逃犯”,村里有人知道,回去肯定会受到追究,这也是我们最担心的。我对他说到了淄城火车站你别回去了,和我们一块去青岛,从青岛再往南,反正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不会丢下你不管。老万说不行啊老婆刚生了孩子,男孩。听了他的话我明白不用多说了,那一刹又生出另一种愿望,就是送给老万一份贺礼,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可送的,除了命一条,身上已无他物,想到无法对老万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里十分酸楚,不觉流下了泪,我对着老万的耳朵问道:老万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呢?老万说:你们打日本鬼子,是功臣。

我问姜先生:老万真是因为你们才死的?

姜先生点点头。

这时万虎的手机响了,接听后兴奋异常,一脚刹了车,高声嚷:我叔的电话,转身把手机递给姜先生,姜先生却推给我。

你--

我是万胜利啊!

你在哪儿?

我逃出来了。

啊!现在怎样?

公安在追。

为什么?

我,我伤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和姜先生在哪儿?

在去市里路上,你想去哪儿?

回厂。

厂子不能回,有人等在那儿。

不回不行,有样东西得拿到手。

什么?

一本账。

账?

是,牵扯很多人,得烧了。

账拿出来了。

谁拿出来了?

万虎。

太好了,那我去市里找你们,还住原来的地方吗?

要换地方。

哪里?

还不晓得,你到了市里再打电话。

知道了。

与万讲完话,我把情况和姜先生讲述一遍,姜先生摇头不止,说句这个小万。

拖拉机重新喷出黑烟,向前开去。现在想的不是小万,而是他的爹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