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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转瞬之间“剧情”便落入“清官戏”套路走向大团圆结局,只是清官还未出场。

先是万虎的老婆来电话说:电站已开始往厂里送电,事先并没有通知,是一台没关电门的机器突然发出轰鸣,犹如睡狮苏醒,吓了人一跳。

接着万又打来电话,说他已被公安释放,正往市里赶。

一支蜡烛能照亮一间屋子,一个太阳能照亮整个世界。问题是此时蜡烛还没有点燃,太阳还没有升起,眼前已来了光明。

这一切让人疑惑不解。

解惑人是穿唐装的孙式,他打来电话说:韦老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我煞是惊讶,问你知道?

他说知道。

我说我还没给崔市长打电话,怎么就……

孙式哈哈笑着打断,是我找了市府王大秘,说你是崔市长的亲戚,在这里遇到点麻烦,需要帮助。

我问是王大秘出面解决的问题?

孙式说正是。

我说你不是讲这事非崔市长出面不可么?

孙式说看来韦老师不太摸官场套路,大秘出面与市长出面其实没有多大区别,有时候会更方便。当然他要看帮的人与市长是什么关系,我说是亲戚,他就意会到市长不宜自己出面,这个时候是为市长效力的最好时机,会努力把事情办好。

我问就这么简单?

他说就这么简单。

我说你既然认识大秘,可直接找他,干嘛一定要挂拉上市长?他说他是市长的大秘,不是我的,他怎么会为我出力。

我说你从中斡旋,大秘会不会怀疑有假?

他说这个不怕,因为你认识崔市长是事实。

我说可我并不是崔市长的亲戚呀。

他说这是个问题,也不是个问题,从你讲的情况看,你与崔市长的关系比较特殊,往近处说没关系。

我仍觉得不妥,可也不好再说别的。

孙式说现在你可以给崔市长打电话了,我想他应该会请你吃饭。

我说一市之长,公务繁忙。

孙式哼了一声说:屁,再忙也不耽误吃吃喝喝,啊,当然我不是指崔市长,这方面崔市长倒很有口碑,哈哈哈……

孙式的恶毒令我吃惊,像他这样在官场上找饭吃的人,怎么却对官员如此痛恶呢?

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孙式帮了很大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如此,也难能可贵。我说老孙,谢谢你了,今晚我请你吃饭。

孙式说免了免了,韦老师不用客气,要是崔市长请你,叫上我帮你喝酒就行了。

我似有所悟,说当然当然。

与孙式讲完电话,我与姜先生讲了讲问题解决的来龙去脉,姜先生惊讶不已,问那个孙作家帮咱的忙,就是为了能跟市长一桌吃顿饭?我说也不见得。万虎说不管怎么说,这顿饭还他的人情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便给崔志刚打电话,号码是从他岳母吕主任那里要来的,我不知道吕主任是否给他打过电话,但这并不重要。拨电话之前我静下来想该怎样称呼他,以前有时叫他小崔,有时叫志刚,有时叫教授,当着吕主任的面还叫他乘龙快婿,总之是很随意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人家当市长了总不能乱叫一通,可叫崔市长略显生分,叫志刚?又过于亲昵,叫小崔?又不够尊重,想来想去觉得还只能叫崔市长。

崔市长吗?电话通了我问道。

我是。

我自报家门。

他“噢”了一声,口气从生硬一下子变得有弹性,说是韦主席啊,你好你好,你在哪儿?

我说在淄城。

他问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来了几天了。

他说那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呢?真不巧我昨天才离开淄城,在省里开会。

轮到我“噢”了一声。

他问韦主席你能在淄城呆多久呢?

我说大概很快就回去了。

他问这儿有没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做?

我一笑,说你已经替我做了。

他说不会吧。

我说就是的,王秘书长出面帮助解决的。

他说这样,有事找王秘书可以,还有什么事你直接跟他讲,就说我说的。

我说谢谢你崔市长。

他笑了一下,说韦主席你这么客气,还叫我小崔吧。

我笑。

他说要不你多住几天,等我回去咱们聚聚,听我谈谈读那篇写贪官的文章的心得呀,说完笑起来。

我也笑,说这事本来就够唐突的,你可别介意呀。

他说哪里哪里,你真心关心我才这样,一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么率真坦诚地向自己发出警示,真觉得难得,也就是韦主席你才能这样啊。

我又忍不住笑,记得我曾把这件事说给我的一些朋友听,朋友也说只有我才能做出这等不着调的事。

我说那就理解万岁啦。

他也说理解万岁。

又说了几句闲话,打了几声哈哈就挂了。不知怎么,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决定坐今晚的火车回家。

中午之前万回来了,那副狼狈样子简直像丧家之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精神也有些恍惚,直到在餐厅坐下来吃饭,才慢慢定下神,狼吞虎咽吃起饭,像饿了一百年。

饭后,姜先生极其郑重地宣布了一个决定:厂不办了,申请破产。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万急切地说:姜叔咋个要这样呢?事情已经解决了呀,再说攀上崔市长这个后台,以后就不怕人捣蛋了。

姜先生问万:这个厂开办了三年多,你个人得到多大的收益呢?

万摇摇头说:没有啊,家里连房子也没盖。

姜先生说:我再问你:厂里的工人有多少收益呢?

万说:他们挣工资。

姜先生用鼻子哼一声说:一月三百块也叫工资?何况连这么一点钱还欠着不给,说句不好听的,奴隶不如啊。

万委屈地说:现今办厂不都是这样的嘛。

姜先生说下去:办一座厂,老板没挣到钱,工人没挣到钱,利润到哪里去了?姜先生说着用手拍拍万虎老婆从厂里拿出来的那本账,说:看了看账我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钱被五马分尸。你们说,这个厂到底是为谁办的?

没人吱声。

姜先生像总结似的说:所以这个厂不办了。

在这个问题上,姜先生一言九鼎。

因喝了点酒,再加上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我回到房间便倒在床上,刚要迷糊过去,听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万,满脸的愁苦,连连道歉说打扰休息了。我似乎猜到他的来意,虽不情愿还是招呼他坐,他先是低头不说话,两手对搓像在搓一根无形的绳索,见他这副难受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让他有话只管讲,他这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求救的眼光看着我,嘴唇颤了几颤才放出音来:韦、韦主席,你,你帮帮我,求、求你啦!我说你讲,他点点头,说求你跟姜叔说说,叫他不要关厂,你的话他听。果如我所料,而我没立即回答,因为我知道事情不像万想的那么简单,姜先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被别人所左右,况且我也觉得姜先生的关厂决定自有其道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问万:你说,这个厂还能继续办下去吗?

万不假犹豫地说:能。

我多少有些意外,想刚刚过去的事怎就忘得一干二净?我说:虽然我没有发言权,可根据这几天的亲身体验,觉得厂子再办下去是很难的了。

万哭咧咧地说:难也不光咱这一家啊,如今办厂都不易,都要褪三层皮,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打退堂鼓。

我说:要是实在不好办,不如趁早罢手,减少些损失。

万摇摇头,说:已经投了上百万,现在停下来是血本无归啊,咬牙干下去,总会好转过来的。

我觉得万的想法颇为一厢情愿、自欺欺人,说:只怕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乐观,就说眼前刚过去的这件事,让人莫名其妙地一拉闸,厂子立马就瘫痪,而且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万说:现在我们不怕了,有崔市长做后台,看谁还敢对咱怎样。

记得万在姜先生面前说过这话,姜先生不为所动,可见他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很清楚,就算这次是崔(准确说是他的手下人)出面解决了问题,可一个堂堂市长正青云直上时,会屑于为这个区区小厂充当保护伞?完全不可能的。我撇开这个问万:从办厂起就一直没人给你当后台?

万说:有。管工业的李项副镇长对咱一直很关照,当初姜叔来投资,就是李镇长牵头洽谈的。

头一次听说有李项副镇长这么个人,遂问:既然是李镇长招商引资建的厂,怎么出了事不请他出面解决?

万摇头叹气,说:咱倒霉就在出事前不久李镇长被双开了,没准干坏事的就是瞅准这机会对咱下手。

我哦了一声。

万说:李镇长是个好人,没歪道道。

万的话使我想到万虎老婆记的那本“黑账”,似乎上面没有李项这个名字,这便让我对这个人有了些兴趣,问:李镇长有什么问题?经济?

万说:不是,李镇长在这方面很注意。

我问:那是什么问题?

万说:生活作风。

我问:乱搞女人?

万说:嫖妓。

我说:干这样的事,还能算是好人?

万说:韦主席你就不了解底细了,有权有势的,在这方面有几个是干净的?有人给花钱,有人当眼线,平安无事,不干白不干。

我说:平安无事李镇长怎么就给曝光了?

万说:那是有人存心搞他,就是杨镇长,平常两人不对付,杨这人霸道,李不听呜呜,杨就要把他拉下来,换成自己的人,赶上镇班子换届,杨就让公安的人跟踪李镇长,结果抓了个现行……唉这事也怪李镇长缺乏警惕性。

我说这是警惕性缺乏不缺乏的问题吗?不干才真正平安无事。

万一副言说不清的神情:不可能,不可能。

我问:什么不可能?

万说: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呀。

万的话使我记起姜先生质问万干没干洗澡嫖妓的事,遂脱口冒出一句:莫非你也拉过李镇长“下水”?

万打了一个艮,说:反正韦主席不是外人,我承认是有这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把话题拉到一个极为不当的方向,赶紧刹车,说:好吧,走之前我和姜先生谈谈,看能不能把他说服。

万千恩万谢。

姜先生没睡午觉的习惯,让万这么一折腾我也睡不成了,便来到姜先生的房间,稍做铺垫后便将万的意思用我的话道出,姜先生先是默默地听,听我说完问:是小万让你来说的吧?

我点点头,说:小万挺懊丧的。

姜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他不甘心厂子就这么完了,我能理解,再说建这个厂的目的没达到,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实事求是说,小万办不了这个厂,他太像他爹老万了,当年耿直的老万对那场运动不肯曲意迎和,小万对今天的世道也没能力适应。人太憨厚了,想学歪都难。可你看今天那些如鱼得水的人,不全都泥鳅一样的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欺上瞒下,左右逢源,上蹿下跳,人精似的,小万他能行?他不行,这次算万幸,逃过一劫,可往后呢?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事?再出事,谁又能保证化凶为吉?赔进去多少钱在其次,可别闹得连命都搭上,要那样,我怎能对得住他在地底下的爹?所以就是单为小万着想,这个厂也不好再办下去了。

我无话可说。

这时万叔侄俩推门进来,万虎一脸的愤然,说他去长庄镇把车开回来了,车被“造”得有皮没毛,工具箱和车垫子也找不着了,操他个小舅子,这哪是人民警察,简直是土匪。

万无奈地说他们能把车归还就算烧高香了。

万虎说这还不是上面发话了才给的?

我说你应该找郝所长交涉。

万虎说:我找了,郝不见,小警察说他正在审犯人,对了,他们去七桥村把扣咱车的那几个人抓回来了,郝所长正在审他们。

我和姜先生互相看了一眼。

我问劫持万总的那几个人呢?

万虎说他们不敢回家,一直躲着,警察在追捕。

姜先生说咱们去一趟派出所。

万虎问要咱的东西?

姜先生说:不是要东西,要人。

万问要人?什么人?

姜先生说七桥村的人啊,他们犯了什么罪,要抓起来受审?

万虎说他们扣车……

姜先生打断说:是因为咱们欠薪人家才扣了车,讲责任首先在咱,再说也没有形成事实嘛。

万虎还要说话,被姜先生止住,说:还不都是你报警才招来这些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万虎哑然。

姜先生转向我问:我现在就去长庄镇,你要不要一起去?

万说韦主席是六点钟的火车。

姜先生说:那还早。

我想姜先生是希望我去,而且我还没听完他的“一千零一夜”,便说我去。

要出发时接到孙式的电话,问我和崔市长联系上没有。我告诉他崔市长在省里开会,已通过电话。孙式问市长怎么说?我说他希望我等他。孙式说他有这个话你就等吧。我说我不想等了,我要回去,已经买了今晚的车票。孙式说你应该等他才是。我说他的会议还有四五天,我等不得。孙式说你等吧,就算为我。我问:为你?他说我有个计划,希望你能参与,这个计划很大,也需要崔市长的支持,这得你出面跟他说,如果能做成,你我也就从此“脱贫”了。我明白他说的“你我脱贫”的意思,类同小舅子的“双赢”。我问什么计划?他说在电话上不便说,咱们见个面吧。我问什么时候。他说现在。我说现在不行,我要陪姜先生去长庄镇。孙式问定了吗?我说是。孙式顿了顿,说那我也一起去,咱们在路上聊,你等我,我马上到宾馆。说毕不等我说话便挂了电话。

我把孙式要一起去长庄的事对姜先生说了,姜先生表示车有空位,去无妨。

我们下楼在大门口等。没过多会儿,孙式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别克,介绍过后,姜先生以为没必要去两辆车,让孙式把车留在宾馆停车位,孙式说没关系,有人给油烧。我一下子没懂,问有人?孙式说对,一家私企。他的回答让我记起万虎说私企是“菜鸟”的话,顿时心中不爽,却也没说什么。孙式让我坐进他的车里,我悉听尊便。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宾馆。

一路上我立刻后悔:不该坐孙式的车,他神情紧张,动作僵硬,两手紧抓方向盘像和人在摔跤,一看便知是个刚有车开的新手,直到出了市区,车行驶在宽阔笔直的省道上,他那绷紧的神情才松弛下来。

我问他什么时候买的车?

回答与我的判断一致:最近。

我笑说:你这已经脱贫了嘛。

孙式说:哪里,哪里,还是一介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