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钵
5547100000021

第21章

姜先生说危难之际摔成了瘸子,真背时啊,开始咬牙往前走,没迈出脚摔倒了,心里万分恐惧,心想完了,这遭完了,我走不了了,要掉队了,可又不甘心,不想就这么落在共产党手里,我站在那里心里像坠了铅,嘴上说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而心里是希望大家不要丢下我。雷觉说楚向你别胡说了,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咱走一起走,留一起留。其他人也一起安慰我。雷觉摸黑给我做检查,用手在我伤腿上摸来摸去,说骨头没断,是扭了筋。他的诊断没使我高兴起来,骨折与扭筋的实际情况并没什么不同,总之是不能走路了。半老头发起急来,说不能停下来,一定不能停下来啊,民兵在那条路上追不到我们,会找到这条路上来。雷觉说没错,他们会追过来的。建越说那就糟糕了。安和问附近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半老头说没有。贾开说那就离开路上山,先藏起来。半老头说山上有狼。贾开说我们不怕狼。半老头说一群好几十,能把我们连骨头吃了。我们都不吱声了。过会儿老万说往前十里是他老姑的村,不行就去那儿躲两天。安和问那里是否开始土改?老万说不晓得。建越说就算那里没土改,能躲,可楚向怎能走到呢?贾开说没问题,我背楚向大哥走。说着就要背,我说不行不行,我分量太重,背不动的。贾开不由分说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迈,没走多远就踉跄起来,怕摔着我不得不放下。建越说我来,就接过来背我,他比贾开走得远一些,也就是十几步的样子,再就迈不动步。接着是安和,瘦小的他,竟无法使我的脚离开地面,试了几试只得放弃。这时老万把手里替半老头拿的东西交给贾开,从安和那里接过我,背起来,我庞大的躯体压在他那比安和还干巴瘦小的身架上,就像狗熊驮在小毛驴背上那般不相称,我不抱多大希望,心想一旦老万也背不动,我就放弃与大家同行,决不像顺东那样也要拉别人垫背。抱着这样的心理,我等待着老万停下来。然而老万就像懂得我的心思那般一直不肯停下来,也没有气力渐衰的迹象,脚步坚定有力,喘气也很平缓,这时我开始对老万产生信心,相信他能够把我带出险境。重见生机不由使我对老万生出感激之情,贴着他的耳朵说:老万你真有劲头啊。老万说只要肚里不缺饭食,我能把你一直背到淄城。我说你要累了,就歇一会儿再走。他问我多少斤?我说只怕有一百七。他说这不算什么,俺们挑担子一上肩就是二百斤开外,赶个集来回四十里。我问一路不停?他说不停,累了换换肩,饿了往嘴里填口饭。

走着走着天就放亮了,晨曦中看见远远近近被雾笼罩着的村庄。大家不由担起心来,怕被下地的人看见,不敢再往前走。老万把我放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说前面向左拐就是他老姑家村,是去还是不去?安和说小心为上,去躲一躲吧,等天黑了再走。雷觉不赞成,说咱们头上也没贴字,谁会知道是被追捕的人啊。建越说就算不知咱被追,可一眼能看出是出逃的人啊。说着用眼瞄向半老头和他的小老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一起把目光投向这一对老夫少妻身上,晨光里,大家终于看清了那小女子的模样,她二十出头年岁,面皮白嫩,眼睛大大亮亮,脑后有一个乌黑发亮发髻,穿一身绿绸斜襟夹袄,脚蹬一双黑缎绣花鞋,从上到下鲜亮俊美。再看那半老头须发已经花白,脸上沟沟壑壑,一副老态这般的老夫少妻,仓皇奔走,十分抢眼,一看便知是富户人家。许是半老头也从大家的目光中意会到这一点,于是叹了口气,说还是躲一躲的好,不可大意失荆州啊。多少年后,每逢我想到倒霉的半老头儿,眼前就浮现出他说“不可大意失荆州”时悲伤无奈的苦相。

我们听从半老头的话,一行人往老万的老姑家去。一进门,那一家人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似的,吓白了脸半天说不出话,缓过神儿后老万的姑父才告诉我们,田庄的民兵刚刚来过,查问田庄的万胜利带没带一伙人来。我们一起怔住了,心想他们是怎样跑到我们的前面,又是怎样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落脚?我们煞是后怕,假若我们早到一步,肯定给逮个正着。面对眼前的局面,我们晓得躲在这儿肯定是不行了,追捕我们的人说不定会再来,而继续往前走,又随时有撞上他们的可能,老万本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条路,却错了。根据情况分析,他们在大路没追上,便想到我们会翻山走这边的路,就包抄过来,就追查到老万的老姑家。冤家路窄,现在他们像幽灵一样出没在这一带山间,不达目的不罢休。大家都清楚现在处境凶险,都闭口不语,只在心里盘算着何去何从。这时半老头与老万的姑父扯谈起来,能听出他们互相认识,半老头告诉他我们要去淄城,白天断不能行走,得躲起来,问他在邻村有没有熟悉的人家,借一下宿。老万的姑父听了不住地摇头,说这四周的村都开始土改了,严得很,哪家也不敢收留生人。雷觉问山上有没有破庙山洞之类藏身地?老万的姑父说没有庙,洞有一个,可在山旮旯里很不好找。雷觉说老伯你把我们带去好吗?老万的姑父又摇起头,说不中不中,我带你们走,要叫他们知道一家人就毁了。老万央求说姑父你得帮帮他们,他们要是叫田庄的人抓到一个都活不成。老万的姑父唉声叹气,说如今这世道谁敢管别人的事啊。老万的脸色很不好看,过会儿看着他老姑说,姑,俺们都没吃饭,给俺口吃的吧。老万的老姑倒痛快,揭开锅盖,从里面拾出地瓜和玉米面饼子,大家就一通大吃,这时我不由记起老万说的只要肚里不缺饭食就能把我背到淄城的话,心想吃了这一顿,谁又知还有没有下一顿呢?吃不上饭就算老万想背也没法子背。想到这一层我问老万的姑夫能不能在村里买一头牲口?老万的姑父问啥样牲口?我说只要能骑哪样都行。老万的姑父把头摇了又摇,说:能驮人的牲口都在大户,这个时候都等着充公,谁敢卖啊。老万说用不着买牲口,我能背。

刚填饱肚子,老万的姑父就催我们走,嘴里说是怕那伙人又找来,心里是怕自己受连累。出门的时候,老万的姑父叮嘱说你们要是给逮住,可别说在俺家吃过饭啊。雷觉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不说,他们问,我们就说你本想把我们绑起来交公,只因我们人多势大才没下手。谁能听出雷觉心中的愤懑,可光发泄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出了村子(我自然还在老万的背上),顺路直朝淄城方向走,没处藏没处躲,又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硬着头皮朝前撞,要是撞上那伙“追兵”,只能自认倒霉了。有人总爱说什么“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没这回事的,人是抗不过天命的。那时我就在心里祈求佛祖保佑,并在心里许了愿,要是今番能化凶为吉,以后一定去庙里烧高香。

提心吊胆走了半个多时辰,我们停下来,原因是半老头的小老婆走不动了,坐在地上抱着脚哭。半老头慌了神,抱住那女子的脚仔仔细细察看,痛苦落在他脸上。路途中从老万嘴里知道些半老头的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撩人故事,半老头中年丧妻,名正言顺地续弦,就娶了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六岁的女子,按常理,女子年岁再小也是堂堂正房,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村里人全都一口一个“小老婆”地叫,半老头曾愤怒抗议,可不管用,人们该咋叫还是咋叫。许是出于对那女子所受不公的补偿,也许是出于内心的喜爱,半老头对“小老婆”好得不能再好,这同样成为村里人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