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性自我认同的故事融入对一个时代的文化眷恋,构成这部小说的特殊意味。这个倔强的女性一方面试图逃脱既定的男性语境,另一方面,她试图进入这个时期的文化场,在文化语境中来书写女性的自我意识。这部个人经历的自传体小说,生动地体现出作者对一段男性话语历史的嘲笑与质疑,正像男人的性欲的虚假性一样,那些话语表达的虚假性,在这部作品中始终是被质疑的出发点。令人的惊异的在于,林白能在历史与性别的不断错位式的对话语境中,去重述历史现场。对文化黄金时代的回望,显示出一种特殊的精神体验。这部看上去简洁平实的自传体类的小说,在叙述方面无疑有着特殊的意义。林白的叙述始终把叙述人与被叙述人及人物所处的环境剥离开来的特点,这使她的叙述贯穿着一种自由穿越的力量。她的叙述人与人物的自我意识,构成一种奇特的二元反讽关系。她的主人公(自我认同)的形象永远处于生活的弱势状态,她顾影自怜,但从不自以为是,她总是恰当地意识到自身的“缺陷”以及自身的弱势地位,因而她的人物天然拒绝主流社会,与主流社会若即若离,即是一种自怜,自我保护,也是对权势的抗议和嘲讽。在这一意义来说,林白的叙事就不是简单直接的女性身份认同,而是不断的拆解,拆解女性最内在的自我--它不是走向肯定,毋宁说是走向更多的疑虑。女性的身份是什么?女性有身份(性别的,社会的,文化的?)吗?林白始终充满了疑虑,因而也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
作家出版社在2000年推出两本陈染的新作:《不可言说》和《声声断断》。这两本书装帧设计颇有创意,前者夹杂着大量陈染的个人相片,后者则穿插有各种风景静物图片。装帧风格一致的图书,似乎在诉说着陈染不同的故事,更准确地说,诉说着不同的陈染的故事。《不可言说》作为访谈录,记录着陈染与媒体和一些专业研究者的对话。可以看到陈染是如何进入公共视域,如何进入公共话语并扮演一种角色。很显然,这些公共话语与陈染那些被反复讨论的主题缠绕,陈染以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女性主义作家面目出现,她的核心故事是与主流社会相悖的同性恋主题。由于中国特殊的社会压抑机制,陈染那些关于同性恋若即若离的故事,就显得桀骜不驯而引人注目,陈染一再表白她的写作与政治无关,她是一个远离政治的人,但她的那些逃避社会的情感表达,却奇怪地具有了尖锐和坚硬的社会指向。陈染似乎不再强调自己远离现实的本义,她也习惯于默许人们对她的女性主义立场的加码。也许有一种主义的标志,总比没有主义更有魅力。这是陈染的幸运,还是她的无辜?
但仔细阅读一下《声声断断》,却又可以发现陈染的另一侧面,这完全是私人生活的侧面。与她过去的所有的标榜的私人生活故事相比,这部日记体式的随笔集,则无疑更具有私人性,并且完全是自己对自己的审视,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这里呈现的陈染,单纯自在,率性而行,听其自然。对日常生活进行思考,寻求个人生活的真谛。真正远离社会现实的陈染具有自然主义的意味。这本书确实非常真切地反映了陈染对自然事物的思考,这些思考细致独特,于平静亲切中总有非同寻常的见地。它们反复表现了陈染的自由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思想,于平淡中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形而上理趣。这种内心体验远离理论的和逻辑的强权,它们和身体,和每时每刻的存在相关。人们惊异于陈染的个人私生活完全诗意化了,她再次生活于自己创造的意境中,在这样的时代,能够我行我素,能够自怨自艾,也是一种至福境界。
海男在2000年出版长篇小说《男人传》,这部小说遭遇与《上海宝贝》同样的命运,这种遭遇与其说与海男的写作有关,不如说与海男这个名字的像征意义有关,以及围绕这个名字而派生出的社会关系。在我看来,《男人传》在进行跨文体实验的同时,也就是说在把诗、散文、杂感和回忆录混为一体构成一种称之为小说的文体时,表现了一种锐利的语言经验和思想锋芒,它是近年少有的带有形式主义实验倾向的作品。
这部小说首先是一部反小说。没有人物,没有情节,没有明确的故事时空。只有叙述、纯粹叙述和纯粹的思想。如果按照断行来排列,那就无疑是一部长诗。这不得不使人惊异海男对诗性和叙述的把握所达到的极限状态。如果这部小说还有什么主题的话,那只能说是对男人的成长历史进行一次梳理。这部小说按男人从10岁到80岁的时间为段落,对每一个年龄段的生活方式和特性进行诗意化的思考。很显然,这里的男人已经从历史化的结构中剥离出来,只在象征和抽象的层面上加以反思。也许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与她有直接关系的男人,也许只是一个符号化的抽象男人,一个精神性存在的纯粹男人以及一些围绕着他的无穷无尽的女性符号。正如海男在小说叙述的意义上是反小说的书写一样,她写作的男人是反历史的,看不出这个男人的现实化的故事,他被放置到纯粹的情感情境中去阐释。这个男人传,又是男人和女人的精神外传。其实质是解构男人的历史,把男人的历史折叠放进女人的圈套中。也许这部男人传可以简要地读解为一个关于恋父情结的故事中隐含的一个恋母情结的故事。正如海男过去的女人一直生活在父亲缺席的阴影之中一样,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女性的阴影之中。海男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渴求与恐惧的理解是非常精细的,一个永远无法成长成人的拉康式的男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走进女人的世界,就如同落进命运的陷阱。以女人和成就的渴望,使男人注定了只能在宿命论的圈套里成长。这部小说的根本主题在于探讨男性生命的幽暗与生命之光,生命在哪里开始和停止,在哪里迷失?海男始终想进入历史,个人的、女性的、男性的……但语言表意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因而她书写的历史总是迷失在语言的迷宫里。
铁凝在千禧年发表长篇小说《大浴女》,并没有引起预期的关注。如果说,铁凝过去的作品都在一个相当的层次上,但总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那么,《大浴女》则是给人酣畅淋漓的体验,显示出铁凝具有大手笔的才华。这部小说讲述一个年轻女编辑对少女时代的回忆以及在不同时期与两个男人的情爱关系。显然这一回忆追究的故事和生活的实质意义,与她后来经历的情爱挫折和自我超越有紧密的内在联系。
这部小说一开始试图从作者个人的真实记忆展开叙事。小说女主人公的身份是一个年轻的女编辑,她与某个极为走红的名人的情爱纠葛,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等等,都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与作者的关系,都表现出浓厚的自传体的意味。小说试图接近个人隐秘的生活,从年幼时就留在内心的罪恶感。但是,这部小说并没有停留在个人内心生活的剖析上,而是一步步走向了历史,个人的原罪从对历史的理性思考中获得了解脱,而个人的隐私式的情感记忆,同样在道德感的重新强调中获得升华。作者试图去揭示个人的内心生活,也倾向于把个人真实的隐私式的经历作为小说叙事的基础,但它终究没有摆脱习惯性地反思历史的倾向。
这部小说一直在真实的个人记忆(隐私?)的呈现与历史反思,在情欲表现与道德诉求之间转换,前者是后者的铺垫,而后者又是前者的遮蔽和修辞。最后的一切都转向历史,转向了道德完善。就此而言,小说一开始试图进行的个人的忏悔和呈现隐私的冲动,并没有构成小说叙事持续的动机,它只是一种叙述策略和修辞手段。尽管这一点令人颇为不满,小说在触及个人的精神生活时,走得不够彻底,还是回到历史反思的老路,但从总体的艺术表现风格上来看,这部小说在叙述上无疑非常出色,这得益于它总是蕴含着充足的张力,这些张力来自一系列持续的反思性表达。也就是说,在故事与叙事之间始终构成一种紧张的反思关系,使这部小说看似平常,却隐含着非常不同的艺术表现力。这种张力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在常规小说越来越占据主流地位的今天,如何在常规性写作中,找到更充分的表现力,一直是困扰当代中国小说艺术表现的难题。大多数常规小说确乏必要的艺术表现力,我想,铁凝在叙事中不断介入的反思性视点,确实卓有成效地把小说叙述艺术推到一个高度。
皮皮的《比如女人》(《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描写九十年代的人们对爱情和婚姻所持的矛盾态度,男人女人都为爱所苦,生活却始终平庸。小说以平实的笔调写出了激情消退的九十年代,人们在情感上的迷惘和无能。这本并不特别出色的书的销量极为可观,至少发行三十万套。由有名的出版机构“布老虎”出版,“布老虎”是挂靠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半官方、半民间的出版机构,由于出版卫慧的《上海宝贝》现在已经被有关部门查封。相比较起来,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携带着媒体的各种争执在中国大陆风行,但销量并不令人满意。这本书曾在欧洲以“The Daughter of River”为名出版,并且畅销一时。小说讲述四川重庆一个女孩贫困饥饿的成长经历,青春期遭遇到的政治压抑和肉体压抑,她的内心所滋味的反叛和绝望情绪。这本小说带有很强的自传体的意味,毫不保留地写出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政治运动给中国社会、家庭和个人造成的创伤。小说结构紧凑,语言朴实无华,对那些特殊的生活情景的表现显得十分出色,给人留下明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