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随蒲公英一起飞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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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爸爸蹲在花园里

他进入弥留状态的时候,我静静地蹲在角落里。我远远地看见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要说话的样子。我只是替他感到焦急,因为他绝对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他一定是想跟我说什么!

几分钟后,我一个人坐在了花园里。这个幽静又充满花香的所在是他工作的地方,三天前的下午,蹲在这里工作的他突然摔倒在一块花圃旁。

我刚刚坐了一会儿,这块花园里所有会飞的动物都陆续停止了飞翔,蜻蜓、蝴蝶和黑蛋蛋一样大小的鸟们都栖息在某个舒服的地方,不露面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分明看见他--我的爸爸--就背对着我,蹲在离我20米远的一块花圃旁边。没错,是他。他的背影跟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的都不一样,只一眼我就可以认出他来。

也谈不上激动,我只是下意识地欠了欠身子。在这里遇见他没人会感到吃惊。

他说话了,背对着我。

“过来。我们谈谈……”

他的谈吐和背影温文而雅,这与他的园丁身份似乎不太相称。过去,他曾经是一位美术教师。

“这些年,我们相处得并不好……”他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我坐着没动,但他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没说什么。这些年来我们的确很隔膜。

“其实大概是一场误会。我也想像你妈妈那样摸摸你的耳朵,用温柔的声音跟你说话。可是我没做到。我想我是个男人,不能像女人那样说话做事,男人要有男人的派……我真像只企鹅,傻死啦!”他笑出了声。他好像把那个隔膜捅破了,这回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对方了。

我也知道他并不讨厌我。

“还记得那件事吗?”我问他。

“哪件?”他并没有停止工作。

“那年冬天,你用锹给我铲了一条路……”我说。

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下。有一天,大雪把路封上了,我趟着没膝的大雪往家里赶。最后实在趟不动了,就想,冻死得了,冻死了就不累了。他从我身旁经过时,只歪头瞅瞅我,也没说什么,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雪地里,走了。当他的背影翻过那个小山岗时,我实在憋不住了,嗷嗷哭了起来。走在旁边的同学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的亲爸爸。我狠很擦了一把眼泪,玩命一样在雪地里趟开了一条路。我也翻过那道山岗时,却看见远处有一个影子在拱动。那个影子就是他,在大雪的背景里显得特别黑。他在用锹铲雪。

“铲到我跟前时你只说了一句‘快点回去吃饭’。”

“可你根本就没走那条路。你闪到一旁,仍在雪里趟着。我气得简直想把你踢倒在雪里。可是我马上就劝住了自己。从我跟前直直走过去的小东西是我的儿子!”

“当时,我太委屈了……”说到这儿,我又沉浸到当年的委屈当中。

“那时你有了男人的气概。”他用铲子给一棵花培土。

“气概?我做得也不对。”我想道个歉。

“当时我只为你的气概高兴。我就明白了,你早晚要长大的,并长成一个懂得爱情的大孩子。”

他第一次肯同我谈“爱情”,并且直接用了“爱情”这个字眼。而不是“早恋”“胡闹”什么的。

“当然谁也逃不过它……”我不知该怎样进行这个话题。

这时我已经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尽管已经长高了,可是并不比他蹲着时高出多少。

“说说,到目前为止,你喜欢过女孩子吗?班上的,或者在报刊亭遇见的,或住在同一幢楼的。”

姜确实还是老的辣。他说的那几种情况果然是最容易出“故事”的场合。这时他开始若无其实地抚摸一棵歪倒的玫瑰了。我明白,那花跟爱情有关。

“喜、喜欢过,不过很快就不,不喜欢了。她是一朵校花呢。”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毫不费力就把我的绝对隐私给挖了出来。我猜一定是这个有香味的环境起了“催眠术”的作用,让我乖乖地交代了上学期成绩一度下降的秘密。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后来为什么又不喜欢了呢?”我能猜出现在他是多么洋洋得意。

“有一回她诽谤了她心地善良的同桌,这反而损坏了她自己的形象……”我沮丧地说。

“是不是有点遗憾?本来她很美丽,但转瞬就消失了。”

“反正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任何女孩子都没了精神。”我简直肆无忌惮了。这些话我一直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但没想到找来的竟然是他。

“这就对了。爱情也需要能量,一个人可支配的爱情的能量是有限的,别随便地动用它,也别过早地消耗它,把它留给真正爱恋的那个人。否则,可能会影响那次爱情的质量……”

“不爱不行的情况下再去爱?”

“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知道在什么时候去爱呢?”我有点为难。

“缘分会给你一个比较准确的时间表。一旦与她相遇,千万设法同她结婚,并永远也别分开,除非其中一个死了……”

“死了?我一直觉得死是非常--我并不是害怕它,我只是不明白,死对于本人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又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特别响。他把那把锃亮的铲子插进土里,继续说话。

“死,不管对于本人还是别人,都不是一种终结,是生命有了另外一种形式。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像一片叶子从树枝上脱落了,可说不定哪个雷雨天,就在叶子落下的地方,拱出一堆油晃晃的小蘑菇出来呐。”

他老老实实蹲在那块花圃旁,清理花草根部的杂草,阳光透彻地照耀着这块充满生机的园子。他一定看不见眼前的这一切,不过他一定能完完全全地想象出来它们的摸样。

五年前,他在这块园子里画一群蝴蝶时眼睛一阵剧痛,后来视力便下降终于失明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爱美术就是爱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颜色。可是色彩完全在他面前消失那天,他并没有狂躁不安,而是平静地收起画具把它们锁进箱子,然后操起铲子剪刀,在校园一角的这块花园做了一位园丁。人们还在怀疑一个瞎子能否胜任这项工作时,他就证明了一切--他行。过去,他曾在这个园子里进行过漫长的写生,记得这个园子里每一堆花草的模样和位置。当它们需要他时,他只要想一想摸一摸便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

他本人也不只一次说:“我真的能看见它们。”

这时,花园里所有会飞的动物们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开始了飞翔。我也回到凳子上,他的背影却越来越模糊。当一群黄蝴蝶从他头顶飞过时,他竟刷地不见了,只有那把锃亮的铲子还插在泥土里……

于是,于是我与他--我爸爸一生中最坦诚的一次交谈就结束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也仍然相信,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有过那么一次坦诚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