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精神的飞翔--对新世纪文学的几点思索
以世纪为单元来划线,来言说文学,也许是件颇可怀疑的事,它未必能真正深入到文学内在的规律之中。这首先因为,时间像无始无终的河流,不会根据人为的划分而突然断流或突然提速,每日子该怎样还怎样,不会因新世纪的钟声一敲,就一切都万象更新或人人皆改头换面了。万事万物只能循着质量互变的规律发展。其次,文学有它不同于其它门类的特殊性,虽然它必然受到政治、经济、军事、民族、道德、风俗等等方面非常重要的影,但文学史绝不应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遗憾的是,不少的文学史似乎过分地遵循社会历史的分期方法,或政治历史的分期方法了)。前些年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三人提出以20世纪为单元研究文学,欲打通多重人为的厚障壁,将文学研究置于一更为开阔的时空背景中,应该说启人心智,令人豁然。不过细加思量又会怀疑,这是不就是最科学的划分法?还有没有更贴合文学自身规律的界线?
然而,在世纪之交的切割点上来谈论文学,毕竟又是很难绕开的话题。这就像到了该过节的时候总得过节,该盘点的时候就该盘点一样,更为重要的是,人不该是时闻的仆役,世纪的划分并非只是简单的时间的度量,它应是人类的伟大理性和人对时间的主动把握的一种表现,人必将施加积极影响于历史的进程。对文学来说也一样。新世纪的来临对于人类、社会、科技的意义,包括对于文学艺术的意义,虽小一定在新世纪开始的头一天就马上表现出来,却必然要在未来的发展中显露出来。就这个意义来说,回顾和展望都是很有必要的。
文学不会萎缩和消亡,其概念和外延正在扩大
面对新世纪,我们当会首先检视文学的生态环境和实际处境。视听化语言对书面语言的强烈冲击,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不能不动摇到传统文学的稳固地位。就这方面说,文学所受到的威胁从来没有今天这般严重,说它正在移向边缘,并不算错。如果说书本方式和书面语言作为印刷文化的辉煌一页的话,那么它在电脑、电视、网络等为主要语码的电子文化时代就显然难有大的作为了,再难保持主角的位置。现在的作家,手写的稿件已很鲜见,欲觅其“手迹”甚难,恐怕不要太久手迹要变得如书法般珍贵了。然而,我却想强调两点不同看法:一是,随着现代科技发展,文学的概念和文学手段的外延其实也在迅速扩大,不能认为只有书面语言印成的书或报刊上的作品才叫文学,图像化和网络化的作品就不能叫文学。第二,更重要的是,文学乃是一种人类艺术地把握现实的精神,决不能仅以物质外壳和媒体形式来判断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依我看,印在纸上的东西若缺乏文学精神只能算伪文学,而渗透在其它传媒中的东西若充满了文学精神,就一样可以视为真正的文学。我的上述看法倘若可以成立,那么我们就大可不必悲观了,新世纪的文学不但不会萎缩、消亡,而且会有更广阔的前途。所谓WTO来了,也无甚大碍。
研究人们审美意识的变化、在多元并存中求发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谈论新世纪的文学,其实只能从当下的文学现实出发,否则不过是大言空言的戏说而已。我认为,从发展眼光看,有三方面的问题也许是值得思考的。首先,不能无视当今审美意识的剧烈变化,但应强调多元并存中的发展,不要满足于繁杂中的贫乏。过去了的一个世纪(除去最后的十多年),其总特点被有人称为是启蒙与救亡的变奏,有人不同意,又提出应是启蒙、救亡、翻身的三重变奏。在审美上,则被认为是以崇尚革命理想和营构革命史诗为目标,以政治话语、群体话语、英雄话语为主导话语的时代。这样说大致不错。而在世纪之交的今天,在市场化、商品化和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背景下,审美意识的变化实在是太深刻了。应该说,今天是进入了一个以世俗化、日常化、个人化占据较大份额的文学时代。有人说,现在是个没有史诗的时期和大众消费文化汹涌的时期。我觉得,在文学上也确实存在着一些偏向。比如:以个人化排斥社会化,以世俗化排斥理想化,以后现代性排斥现代性等等。即以“个人化写作”来说,作为一种叙述姿态,它确实打破了大一统的话语方式,拓展了个人的精神空间,是市场化为写作带来的新的自由度,在此世纪之变它有着特定的人文内涵,它体现着爱、宽容和悲悯,表现为走自己选择的路和情感的独特性,富于深切的甚至是痛苦的生命体验。可是,个人化写作倘不能与真实的生存、真实的需求相应和(这种需求绝对是多样的,但须有一定力度和高于自身的某种东西),那只能是令人跟花缭乱却无法动人。再以“后现代话语”的极力鼓吹者匆忙宣布以启蒙话语为特征的现代性话语已经结束,大家应一齐走进后现代的观点而论,究竟又有多大现实性的根据呢?或再以“史诗消亡”问题来看,创作上的实际情形是,有很多作者正在苦心结构宏大的史诗型的作品,特别在长篇小说方面。你当然可以批评他写得不好,或力不从心,但你没法否认这个时代仍然需要史诗及其风格类型。所以,我主张在新的世纪里,不要轻易宣布什么又过时了,而应强调在多元并存中发展的思想。
关注现实,关注生存,用“精神化”抚平“欲望化”
文学的有无充分的“人文关怀”无疑是个大问题,而对新世纪文学来说,就更是一个重要问题。我们知道,“欲望化”在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文本中显得很突出,到了新世纪恐怕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于是,怎样用“精神化”抚平“欲望化”就很重要,说白了,就是我们的文学能否提供可靠的精神家园。我认为,人文关怀其实是非常现实的,它应该体现在密切关注现实,关注生存,关注现实境遇,关注普通人的命运上,不必搞得那么不可企及的玄妙,也不是精英知识者的专利。那种宣称文学不必承担任何使命、责任,不必坚守良知,只为自己写作的主张,未免过于自我了。另一方面,追求纯粹而又纯粹的美感和“文学自身”,把文学分为内部关系(语言、文体、叙述、结构等关系)与外部关系(与社会、政治、道德、历史等关系),并认为内部关系高于外部关系的观点并不科学,也同样无法体现充沛的人文关怀。近些年来,自新写实到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创作思潮,总体上应予肯定,因为它们渗透着人文关怀,平民意识便足其表现,它们都很关心普通人的生活现状和心灵世界。然而,人文关怀也有个精神高度问题,有个能否超越世俗化,进入更高精神理想的问题。仅以《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为例,这小说中的“幸福”原先充满了反讽,包含着对“文革”中平民遭受艰窘匮乏生存的批判,后来改编成电视剧和戏曲,有的被改成一种自得其乐、知足常乐、自我调适、自我解嘲的甜腻作品,“幸福”也变成一种比较肤浅的满足感,甚至有点阿Q相。这虽然也是一种理解,并赢得了共鸣,却难以有更深的寓意和更高的提升。
切莫把心灵化、艺术化演变为事件化、新闻化
我的另一个感想是,随时警惕切莫把心灵化、艺术化的创作,演变为事件化、新闻化的写作。这可能是一个需要长期注意解决的问题。近看叶兆言在《围城里的笑声》中说到这样意思的话:非常时期引起轰动的作品在艺术质地上都比较粗糙,而“轰动”过后一些真正的文学却被人们忽视着。在中国,这几乎成了一个文学起伏的规律。对此我颇有同感。回顾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一种思潮,一种创作态势,只要一成气候,不要多久就变成模式了,特别是那种贴近现实,政治功利性较强的创作思潮。想想“改革文学”,乔厂长出来后,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乔光朴啊,都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其实何止“改革文学”?大凡称为思潮性的写作,大率如此。最近“官场小说”、“反腐小说”又大批涌现。它们当然是现实生活与人心诉求的反映,可是,大同小异的故事又来了,新模式又来了,追求短时效应的事件化、新闻化的写作又来了。老是这样,文学就没法丰富、深刻、博大起来。
由此使我联想到,这些年来。现实主义一直处于开放、多元、发展之中。在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里,人们希望多看到揭露世相和直观自身生存的作品,质朴的写实往往能满足这一要求;但对新世纪的人们来说,也许更渴望的是一种超越,一种激发,一种鼓舞,一种精神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