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注意的是小华散文中不时进跳而出的思想火花,旁逸斜出的“闲笔”,这往往是一个智慧的、敏感的心灵,无处不在的触机、灵感、觉悟,它们包含的人生况味,能大大丰富文章的底蕴,提升文章的品格。我,以为,优美散文与平庸散文之间的区别,并不主要在修辞和布局的技巧上,尝见某种散文,文笔光滑而流丽,结构匀称而无懈可击,却似一件陈旧的被很多人穿过的华氅,勾不起一丝新异和惊奇;看散文要看作者究竟有多少自己对生活的发现,有多少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感觉,有多大的体验密度和深度,哪怕它没顾上细细打磨,也能动人。小华在威尔滑雪场,与一银行家有番对话。她说:你的财富几代都用不完,为什么还要拼命工作,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你究竟为了什么?不料银行家反诘道:你写作,伤神又累人,报酬也不高,为何还要坚持不断,你又为了什么?这位银行家显然不属邓通之类或阿巴公之流,而近乎一个艺术家,他揭示的是审美的人生的真谛: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体味过程的曲折回环。在姆鲁山洞,小华看到,每天当几万只蝙蝠出洞前,必有一支敢死队先出,舍身喂饱了老鹰,让大部队安全出行。她为之深深感动,甚至改变了她对蝙蝠的厌憎。她在黄山,看到顶破石头的重压、傲然出世、头角峥嵘的黄山松,又看到被重压得肩膀变了形仍登山不止的挑夫,便想到了伟大的悲剧精神和生命力的顽强。在《情锁黄山》中,小华看着山道铁链围栏上有成千上万只“情锁”,有的早生锈了,想起现代人情爱转移太快,如“哪管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之类,便为之兴起了对永恒的思索。有趣的是,小华并没有用传统的婚姻观来一番故作端庄的谴责,而是思索,为什么之死靡它式的爱情少了,为什么舍身取义的殉道者少了,为什么孤标傲世的精神少了,为什么呕心沥血的着述者少了,是人类对永恒丧失了信心,还是现代人的功利主义在销蚀永恒。另一思路也颇出人意表,小华由“锁”想到了女性独立,她说,“要站在一处,但不要太密,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两旁的;要一起舞唱,但仍须彼此静独,因为琴上的弦子是单独的”。于是,她向锁的兜销者摆手,她不愿将爱锁住,何况,人心与世情又怎能锁得住。这里所表达的,是一个现代妇女旷达而明智的自由观、情爱观,它也是一种美,有别于古典美的现代美。
对戴小华的作品,我的阅读很有限,但我以为,她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作家,而是一位充分利用现代语言媒体的女性书写者,一位充满人类意识的女作家。
二、柏一小说简约而丰盈
柏一的小说是简洁与丰盈的统一,她的句式很短,笔触简疏有力,从不做细致的、静止的、冗长的描绘,人物翻江倒海般的情感,往往控制在表面的平静下,只吐露有限的几句话。她懂得在短篇小说精短的容器里,植入尽可能深永的人生沧桑和哲学意味。白描的表相,深沉的底蕴,知黑守白,以少胜多,是她在艺术上的追求。像她这种简化而浓缩的写作风格,在目前中国的女作家中也很少见,现在好像是个语言泛滥,文字爆炸的时代,好像只有饶舌才能招徕听众,柏一的写法便近乎古典了。
给人的感觉是,她想得很多,落在纸上的文字却很吝啬。
柏一的小说里,贯穿着很强的命运感,这是吸引读者的重要原因,她总是把她的人物(主要是年轻的职业女性)推上工商社会中人生的十字路口,推上绝境,不给转圜的余地,让她在两难的处境中备受煎熬,然后在自我搏斗中渐悟和顿悟,做出抉择,寻找新岸。而这种两难处境又总是普通人在生活中随时可遇的,摆脱不掉的,于是,常能引起广泛的共鸣。但这并非柏一小说诱人的全部秘密,更重要的是,她的小说浸润着哲理意味,不是搬弄现成的哲学,故作高深,而是来自生活的,素朴的、活的哲理,这使她的小说常给人以提升的惊讶。我以为,“解脱”是贯注在她小说里的基本精神,她的人物几乎无例外地在名缰利索和身份、归宿上,寻求着解脱之途。
读《蛹期漫漫》,让我想起一个禅的故事,说有人得到一个烂羊头,想吃可怎么也不干净,为之苦恼,纠缠不休,最后他干脆说我不要了,扔掉它,遂一了百了。这接近后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金钱,利欲,虚荣,高位,不都烂羊头一,般缠人么,有所舍弃,便是解脱。荻虹是个来自乡村的女性,无缘受更高的教育,学识有限,但她和她的家人,是多么希望争一口气,即使不能光宗耀祖,也该觅一分体面的职业。她通过关系进了报社,不公平地淘汰了比她强的人,暂时幸运。然而非议纷起,冷眼如织,又使她难堪。更难的是她无法胜任工作,但她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一个新闻界的老手。此人几次帮她过关,化险为夷,还得了好评。但那靠山并不白帮忙,他要索取代价,让她奉献色相。她只消略作牺牲,便可熬过试用期,换来长远利益,并安慰家人。小说似乎就要沿着一般人都会这么做的线路发展了。但荻虹却来了个突转,没有坠入不堪之境,而是平心静气评价自己,毅然选择了辞职,回归本色,以维护作人的尊严。这故事描写了成长的烦恼,人之立世,如蛹之蜕壳,只能依靠自己,而且,在虚荣与自尊,面子和良知的冲突中后者不知要高贵多少。
《养儿》的含义要更深邃些。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养儿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秘密,他是泰国一个不留名姓的未婚妈妈所出,抱养至今,长成一个挺拔的青年,恰好他要到泰国去旅游,养父母暗暗担心他是否会找到亲娘,发现身世之谜。我原以为,一场苦情戏要开演了,等着大团圆吧,那样的话该多么落套。作者却高明得多。养儿想寻根又无法去寻,那无异大海捞针。看见卖菜的贫妇,他想身世;看见娼妓,他想身世;看见卖笑的少女,他想身世。那么他寻找到根了么,应该说寻到了,他迅速地成熟了,想到了人类的罪恶和苦难及如何应对。“要打开心锁,还须时间作最好的钥匙,愿时间抚平伤痕”。只看到,他归程的行李里静静躺着两盒燕窝,自然是为二老准备的。这不又是一种解脱么。
《水仙花之约》则温馨,辛酸,让人含泪而笑。嘉仪遇到的是孝道与归宿的矛盾。她出身寒门,车佬父亲和抱病母亲拉养她成人实在不易,她已近三十岁,总算“抓到个理想男人”,如意郎君,便事事迁就这位“准女婿”。但“准女婿”踌踌满志,自私跋扈,连打算婚后移民澳洲的决定也是自作主张,全不拿可怜的二老和嘉仪当回事。双方相持不下,二老已决定退让,但嘉仪突然来了,且准备买屋长期留下陪伴二老。嘉仪并非传统的孝女,她因认清了、想透了而分手,她要呵护的是自尊和仁义,宁可放弃世人眼中的美满。这不是一种更艰难的解脱么。这时候,水仙花又开放了。作者写那个准女婿,几笔就活画了出来;写车佬一家,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写那顿“闷气饭”,非常传神。柏一的小说,唱的是人间至情的颂歌,女性自尊的诗篇,用她小说中的话来形容,便是一株清新脱俗的花。
三、李忆君小说的精神特征
便是“无奈”
如果柏一小说的精神走向是“解脱”,李忆君小说的精神特征便是“无奈”。李的人物总有无可排遣的苦闷,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的小说的美学韵味,让人想起“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别有幽情暗恨生”之类的诗句。如果柏一是“入而能出”,李忆君就是“人而不返”,她们一个刚健,一个缠绵,一个人世,一个自怜,一个通脱,一个消极,一个走向社会,一个返归自我。
李忆君的小说,真正是吟味着妇女的命运,把女性作为弱者,用女性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男性,为“寂寞开无主”的失意女性洒一掬同情之泪。我不敢说她的全部小说都是这样,至少我读过的《新山夜》、《困境》、《奠仪》确是这样。就以《困境》而论,故事的框架--男女主人公的离异和骤然相见的情节,并不奇特,好的部分是历历如绘地写出了女主人公患得患失,无可如何的苦绪,那用白描状绘心理的手法颇有张爱玲之风。秋宁是个虚荣而好强的女人,她与风帆同居四年却无意正式结合,实在因为风帆其人潦倒无能又愤世嫉俗,“摆不出去”。为此她还打掉了她与风帆的孩子,伤了风帆的心。她对风帆未必没有绵绵情意,但作为一个热衷于权力,想向上爬的女人,她何能甘心如此打发终身呢。是她一时气愤逼走了风帆,旋即又惶惑、失落。最不堪者,她终于撞见了出走一年多的风帆,他已娶了卖糯米饭的女人,那女人且已怀孕。对风帆这种人,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安顿,对秋宁来说,却是无限的苦涩。她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抛弃了谁,为什么他比她更早地找到了幸福?
人生的错迕,强弱的易势,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般难以把握。
《新山夜》的主角,好像是那个落寞的政客莫英冲,其实焦点是落在那个着墨无多的叫黛媚的风尘女子身上,她才是“文眼”。这是又一个无奈者。年轻时,她曾经红遍歌厅酒楼,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但莫英冲不是侯朝宗,黛媚也非李香君,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平庸的商业社会中浮沉,消磨,一日日老去,却又难于作出人生归宿的决定。黛媚人老色衰,仍需卖唱谋生,以至受尽恶声的奚落,其情可悯,莫先生也是与世俯仰,莫可如何,他们虽能互相理解,但又因种种现实考虑而拖延着,回避着。于是,灯红酒绿,笙歌不息的新山夜,益发衬托出了他们的迟暮之感,一曲桃花争春,潜藏着人生如梦的空幻,女人漂泊无根的虚无。黛媚的无奈比之老莫,又不知要沉重多少。在这里,李忆君所抒发的,还是妇女无法自主其命运的悲哀。
四、曾沛小说有生活密度,正视社会人生
曾沛的小说有生活的密度,有感同身受,体贴入微的艺术感觉。她一派现实主义作风,敢于正视社会人生问题,尤其关注底层劳动者的悲苦命运,倾注着深厚的人道关怀和温情抚慰。女性意识在她的作品中并不特别强烈,自我意识退隐了,她的创作主张似乎是“惟歌生民病”,让劳动者、平民、无告者,来作她作品的主人公和客观对象,但女性作家观察生活的精确和描写的细腻委婉却是去不掉的。她的作品是平实的,貌似不讲究技术,质胜于文,有点近乎30年代作家的文风,但自有一种内在的力度和动人的力量。但我又感到,她的描写有时流于琐碎,太注重时间过程的交代,提升则不够。
《考验》是她早期的作品,过于平直,写的也是成长的烦恼,却尽量客观化,注意外部世界而疏于内心刻画,没有亲身经历者决写不出。凤仪初涉社会,遇到一个刁钻、狡诈、蛮横的上司,处处与她为难,但她没有退缩,并不是为了那有限的工钱,而是决意迎接人生战场的考验。凤仪有理有节地取胜了,自身也成熟了许多。中篇《行李岁月》是很有分量的作品,有极强的真实性和极大的感染力。车佬有成的一家,当属马来社会最底层的平民。有成行车的艰辛和家事的不堪很有典型性。作者一支笔,一面写社会,一面写家庭,处处潜悲辛。如果说有成以老迈之身挣扎于路途已够可怜,那么摊上个懒惰、颓废、麻木不仁,毫无责任感的儿子,就更其可悲。而事情往往如此,下层社会的游荡习气和自暴自弃,常使不幸者更加不幸,天道就如此不公。作品写尽了有成在人生中的失望和颓败,寄托厂作者对贫贱者的深厚同情。最后,不肖子才旺良心发现,给了病残中的有成一线希望,算是光明的尾巴,但连我都怀疑他能否变好,要是不这么写,或许更深刻,作者也许是太不忍心了。曾沛的小说并非只有生活没有哲学,其实也有,那是老百姓的质朴的活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