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断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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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断裂层:记人民音乐家施光南(3)

他继续走他认为该走的路。那时,他在天津歌舞团工作。他发现一位年轻的舞蹈演员刘国柱很有天资,但就是没有展示他的才华的机会。他向小刘伸出了友谊之手,特地为他创作了一首《鸿雁高飞》的舞曲,还专门出面请着名舞蹈家贾作光为此曲编舞;根本不懂舞蹈语言的施光南在刘国柱排练过程中,也不辞辛苦地为他设计这个动作、那个动作……他请小刘到自己狭小的家中排练,为他伴奏。他与他的妻子如丁当观众,不时提出意见,帮助修改……

不料,这个节目一搬上舞台,也受到了无端的指责……

因为创作“轻歌漫舞”的罪过,光南与他的“同案犯”韩伟一起被发配到天津远郊的大港油田劳动改造……不准他作曲,只叫他干活!

尽管有人想把他打入地狱,但大众却是理解支持他的。中国民众才是光南自己的救世主,才是裁判真理或谬误的真正法官!

暮霭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渐渐笼罩了海岸边的盐碱地。光秃的枯枝和弱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

下工的光南和韩伟疲惫地往住地走去。为了抄近路,他俩决定从横在眼前的一条30米宽河流上的一条粗大的油管上过河。不然,就得绕道两里路,才有桥可通过。

韩伟虽比光南小几岁,但生活实践可能强过光南。他勇敢地通过了。光南却被难住了。在登高爬树等男孩子们大多敢于做的事情上,光南从来就比别人胆小得多。尽管他个头很高,可他却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他一踏上粗大的油管,就情不自禁地浑身打颤,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好不容易走到了河中央,他快有些支撑不住了……对面岸上的朋友不时传来“激将”的笑声:“怎样?过不来啦?真没有胆子?继续朝前走?男子汉嘛……”

此时,光南的确也很想显示一下男子汉的风采,可他身不由己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打起手鼓唱起歌,

我骑着马儿翻山坡。

千里牧场牛羊壮,

丰收的庄稼闪金波。

我的手鼓尽情唱,

前进的歌声震山河。

一阵欢快的歌声随着晚风飘了过来。这不就是光南创作的《打起手鼓唱起歌》那首歌吗?他猛地抬头朝前望去,见河那边的油管上有两个年轻电焊工,正在一边焊接管道一边歌唱。

歌声送来了欢快,送来了暖流,送来了力量。光南莫名其妙地壮大了胆识,挺起了胸膛,大踏步地朝前走去,一口气奔到了对岸。

施光南歌曲创作的丰收,不但在同辈作曲家中,还是在几代老中青作曲家中,都可以说几乎是为数最多的。他一生总共创作了一千多首歌曲。可惜,到他离去时,只发表了一百多首早在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出来的六十年代,他创作的不少作品,已经颇受音乐界重视。1963年,在南宁召开的全国音乐创作会议上,天津代表带去了光南的几支曲子,就极受中国音协主席吕骥的赞扬:

一个时代的作者有一个时代的风格、精神、音调。同样是年轻人,聂耳死时是23岁;现在天津的施光南也是23岁,聂耳当时处在水深火热的年代,他的作品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人觉醒、悲壮的战斗气息;施光南生活在今天,他的作品体现了一代人乐观、健康向上和充满阳光的时代气氛…

星移斗转。光南的创作逐渐走向成熟。随着大地的解冻,随着《祝酒歌》、《周总理,你在哪里》和《在希望的田野上》三首名作的问世,他心中涌泉般的旋律,一发不可抑制地向外流淌喷涌。1978年,他完成了《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等曲调;1979年,他又创作了《假如你要认识我》、《我的祖国妈妈》、《摘一束玫瑰送给你》、《台湾当归谣》和《月光下的凤尾竹》等歌曲。1979年以后,他的创作便更是年年丰收了他的这些歌,在青年中都广为传唱,又是晚会上许多歌手争相选唱的节目。光南的不少曲子几乎是为着名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创作的;关牧村因为演唱了光南创作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假如你要认识我》等歌,而更加名震歌坛……关牧村美丽的歌喉把光南的创作意图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其说光南有奇特的音乐天斌,还不如说他比别人更辛苦执着的耕耘,才使他有如此的成就。

作曲家写成的曲调唱起来,是那么优美好听;可创作时的劳动常常是那样地枯燥、单调、乏味,如同体操运动员苦练的过程远不如表演时那样美!光南写一首歌时,往往要从白天直到深夜,忘记一切,忘记吃饭,睡觉……反复在钢琴上弹唱,一句一句地推敲,甚至叫人厌烦。妻子自然必须忍受了……可邻居忍无可忍了,当当当敲暖气管子了;甚至还上楼来送了一封没贴邮票的信。

光南同志,你写的曲子很优美。不过,请你到乐团里去创作吧……

为了避免影响邻居,光南只好准备一块厚厚的毯子垫在钢琴下,以此减弱声响。他不能保证一点也不影响别人,因为他不能停止他的创作,他不能停止弹琴!没有音乐,也就没有他的生命!

歌剧创作,是作曲家施光南的另一巨大的精神工程。

光南心中有一个蓝图:写一部歌剧,写一部舞剧,写一部大合唱,写一部交响诗,再写更大的交响乐……作曲家看自己的成就的立足点,绝不仅限于几首歌曲打响了,为人们赞扬;而是希望到世界上去为祖国争光。他说,中国的歌剧总不能总是演《小二黑结婚》、《白毛女》等等;也总不能老是排演人家的《茶花女》、《天鹅湖》等等,他发誓要创作出柴可夫斯基等那些世界名家那样的名作:“我们这代人就应该肩负起这个重担……我们的民族要立于世界之林,我们的音乐艺术也要立于世界之林……”

光南决定首先创作一部大型现代歌剧。他选择了鲁迅的小说《伤逝》为题材。改编文学名着,把它搬上一代歌剧舞台,这在中国,还是第一次。

《伤逝》的戏少,人物少,戏中角色几乎只有男女主角涓生和子君两个,两个配角的戏更少。光南用大段大段的咏叹调来刻划人物心理活动,他运用拓展西方歌剧创作手法,继承发挥中国歌剧中国民族音乐的特色,以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孕育出独特的旋律……

在创作《伤逝》歌剧的过程中,他停止了原有的歌曲创作计划,全身心地投入这艰苦的劳动之中。

“你写作《伤逝》,可能没有稿酬。”歌剧院有人提醒他,“怕歌剧院会付不起稿酬的”“我不在乎。”光南干脆爽快的回答,“我写《伤逝》不是为了稿酬,而是一种使命!”

他与编导等反复研讨,反复设计……乐思已经成熟,乐句已在脑中跳荡……但是,他仍然到处征求意见,到处请教有关专家。

一回,他同一位好友--着名的文学评论家刘再复一起去青岛度假。在列车上,又谈论起他的《伤逝》的歌剧创作。

光南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入神的朗诵着《伤逝》剧本,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乐思,哼着一段又一段旋律,让对方评判,请对方指点。

“你在剧作中提到了小狗阿随,很必要。”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原是对鲁迅作品研究得极深透的,他对《伤逝》的人物性格洞微察幽到极点,“阿随在鲁迅小说中是神来之笔。”评论家进而建议道,“子君死了,阿随跑回来了,勾起了涓生的许多回忆,感情特别丰富。你不妨发挥一下……”

“这个意见太好了。”光南兴奋地说,“我可以把这个细节发展成一个很好的唱段……”

列车奔驰,夜风轻拂。同伴及旅客们都已进入梦乡。可光南毫无睡意。他依然靠在车窗边。他凝望着朦胧的夜色,凝望着神秘的星空……无数音符在撞击着他的心扉,无数旋律在他脑海里回荡……

第二天黎明。

“这段曲子我已谱好了……这是涓生极富情感的一个唱段。”他高兴地对同伴说,脸上没有倦意,只有亢奋。

由中国歌剧舞剧院演出的《伤逝》,获得很大成功,光是小狗阿随回来后引起涓生的多少回忆与感伤的这段咏叹调,就牵动了台下所有观众的心,……涓生那连唱一百多句的乐句,一再引来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的掌声……

评论界专家纷纷赞扬道:

“《伤逝》歌剧对歌剧形式的探索极有实践意义。既有统一的艺术构思,全剧又极为协调,显示独特的革新精神……”

“这个歌剧忠于原着浓郁的抒情性,形成了一种抒情诗式的风格……”

“……”

前来观看的老一辈作曲家吕骥、时乐漾、李焕之等,也都赞不绝口。

“我们看过许多国家的歌剧,没想到中国也有这么好的歌剧。”一对华裔夫妇在剧场的留言簿上这样写道。

“你写这个歌剧,用了多长时间?”一位在中国任教的美国声乐专家拜访了施光南。

“八个月。”光南回答。

“很快。在海外,写一部歌剧,一般得用一年以上时间……你的作品,把西方的歌剧同东方的音乐结合得那样完美!你非常大胆。一开始看戏时,我听说剧中只有两个角色,要演唱两个小时,我真替你担心……这真是难以想象!你处理得那么好。在两个小时的剧中安排,显得那么丰富而有特色……”

在《伤逝》歌剧前后,光南又创作了芭蕾舞剧《白蛇传》全剧音乐,京剧《红云岗》和河北梆子《红灯记》的唱腔音乐,大型合唱《神州吟》,无伴奏合唱《云南即景》,合唱组歌《在祖国大家庭里》,钢琴协奏曲《阿里山之鼓》,弦乐四重奏《青春》,管弦乐合奏《打酥油茶的姑娘》,小提琴独奏曲《瑞丽江边》等等。

《屈原》歌剧的构想,早在学生时代,光南便萌生了这个强烈愿望。他希望把郭沫若的《屈原》话剧剧本搬到音乐舞台上来。为了打好基础,他以此剧中的《雷电颂》一节为题材,自己动手写了大合唱唱词,并送去向郭老请教。郭老让儿子回信道:“改得不错。”

时隔近三十年之后。光南再度开始了《屈原》歌剧创作的这个巨大工程……

1937年,光南与韩伟合作的《屈原》歌剧剧本终于脱稿了。1988年,光南完成了重点唱段的创作。1989年,基本上完成了全剧音乐和配器。

在试诽过程中,光南仍然到处征求意见,小断修改。有一回,他带着乐谱特地跑到同窗好友梁茂春家中,在钢琴前边弹边唱,反复听取在座者的反应……

1990年3月17日,在北京的民族文化宫礼堂举办了歌剧《屈原》清唱音乐会。为了广泛地征求意见,修改完善这部歌剧,他亲自骑着自行车特地把请柬逐张送到音乐界、戏剧界等专家朋友那里,再三叮嘱他们一定出席观看和参加座谈会。在中国歌剧院排练修改这个歌剧中,他托尽心血,他的体重减轻了好几斤,显得更为瘦弱了。他的脸膛有些浮肿,神色疲倦不堪……

清唱会的帷幕拉开了……

音乐家骤然显得那样容光焕发,那么潇洒。

一束鲜花送到了音乐家的手里……

“我做了多少年的《屈原》之妙,今天终于实现了一半……”他无比亢奋地说。

音乐会结束后,他同妻子、女儿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同他的女儿一路上又说又唱,宛如一对天真的孩子一般,那么稚气,那么欢乐,那么幸福……

因为施光南很快要起程赴巴基斯坦访问,所以未能参加他一直盼望的这部作品的座谈会。3月17日深夜,他认真地写了一份书面发言,题目为《我的一个梦》:

各位来宾:

十分遗憾,由于国际航班的班次,我必须于3月19日乘机飞往卡拉奇赴巴基斯坦进行友好访问,不能参加这个为歌剧《屈原》举行的座谈会了,只有在此向各位抱歉。我一定在回国后认真听取大家的发言录音,补上这一课。

歌剧《屈原》是我孕育在心中多年的一个梦。当我少年时期看到郭老的话剧剧本时,就被这部戏的宏大气势,绚丽的色彩及剧中屈原、婵娟、南后等人生动的形象所吸引。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话剧的演出,但我常根据见到的演出剧照想象着我心中的场面,而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音乐和歌唱。我认定这是一部歌剧题材,而且一定决心要把它写成一部史诗般的歌剧。63年,我决定把剧本中的《雷电颂》一折先改编出来,作为我的毕业作品,并给郭老写信,受到他热情的鼓励。但可惜在那时文艺界大批“大、洋、古”的风刮来了,这个计划搁浅了。文革一结束,我和韩伟又产生了把《屈原》搬上歌剧舞台的念头,并于78年写出了剧本。但因那时人们还“心有余悸”,这部戏又没有列入各歌剧团的计划中去。我和韩伟这才选择了用人较少,又赶上鲁迅逝世一百周年这样一个机会,得以上演的《伤逝》,作为我的第一次歌剧创作实践。感谢中央歌剧院的同志们,他们从84年开始主动找我,表示了对这个创作计划的支持。以后又组织院内最有经验的专家,对我们每次剧本修改都进行了细致认真的讨论,剧本几易其稿,直至87年初才算基本定稿。87年后,随着我的音乐创作进程,先后组织了若干次试唱及音乐连排,使我在创作中随时能听到自己作品的声音及许多宝贵的意见,音乐又经过了几次修改,终于在去年基本定型。现在全剧音乐已完成,大家听到的这个选曲音乐会,是歌剧界特别中央歌剧院广大同志们的心血的结晶。在当前歌剧乃至整个严肃音乐举步维艰的局面下,《屈原》终于以音乐会的形式迈出了它的第一步,这是多么不容易!我在创作过程中,深受我们歌剧界的战友们这种为事业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鼓舞,是战友们的支持给了我力量。《屈原》的确是我们共同的作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屈原是我们的民族之魂。郭老的这个剧本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把屈原的精神、郭老的思想体现在音乐里,我自知力量不够。但我是太喜爱《屈原》这部作品了,我要尽力而为,总想为我们的歌剧舞台再尽一份力量。这部作品的创作周期较之《伤逝》要长得多,更多时间是花在积累和准备上。现在的这个样子,算是尽了我目前的能力了,我也因写这部作品身子“瘦了一圈”。是该静下心来,根据立起来的作品再不断思考修改完善。希望朋友们留下宝贵的意见,我将在听取大家意见后,经过一段时期消化和吸收,过一段时间在有所悟及缓过劲来又有新的冲动时,再对作品进行修改。总之,在我有生之年,在自己能力达到的情况下,我还要继续对其加工,尽量使其少些遗憾。原先想把自己的创作想法写下来,使大家了解,但因近日忙于排练和出国前的准备,实在来不及写下来了。总之,请大家畅所欲言,把你们的第一感觉留下,可以帮助我检验我的设计及体现的效果。再次向中央歌剧院及出席这次座谈会的前辈、专家和朋友们深深致谢!

我的梦只完成了一半,但愿在各方面的支持下,这部歌剧能早日搬上舞台!

施光南1990.3.17晚,匆草没有料到,光南“另一半的梦”竟未能成为现实了!这部歌剧的小部分没有配齐的“配器”,将由光南的好友、着名作曲家王立平来完成。

在光南弥留之际,在文联会堂举办的“歌剧选曲音乐会”上,中国歌剧院的女高音歌唱家深情地演唱了《屈原》中的《离别之歌》--女主角婵娟临终前的心情:

我要走了,

请别难过。

请永远记住我的歌!

(三)心中装着的只有他的旋律

清贫与真正的艺术有时往往是一对孪生姐妹。

在流行歌曲走红的时候,有人劝施光南也写点此类曲子,可以灌唱片,出版录音带,拿一大笔可观的收入,改善一下他的清贫。但他拒绝了。施光南绝不随波逐流,他说:“艺术家要有艺术家自己的人格……清贫自有清贫的乐趣……我绝不能去赶什么时髦……”他坚持走自己的路。

凡事,施光南有自己的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