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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并未“合一”(1)

生活艺术合一?

--我不同意

最近,一些西方学者大谈“审美生活化、生活审美化”,并且往往过分强调艺术与生活的合一,似乎生活与艺术完全是同一个东西。不知读者诸君是否赞同他们的观点?

然而,对照艺术实践,我反复地问自己:艺术与生活真的走向同一了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然,艺术不但并未与生活合一,反而是将生活变异。我想提出这样一个命题:艺术--生活的特异化。

举一个例子。

有一首诗,题为《三条小溪》(原载《诗刊》1988年第3期第44-45页):“三条小溪/照过镜子的/和没有照过镜子的/都一样清澈见底/从各自的源头/流汇在一起/你们的歌唱/甚至使石头和枯树/都浸透了绿意/当各自流去的时候/连离别的泪也是绿色的/从泪珠里映照出/三个晶莹的世界/谁知道谁知道/那里面有多少爱/我也曾像你们似的/碧波荡漾/不知从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开始变得浑浊/失去了原有的模样/不知还会不会有一天/我重新澄清/像你们那样/用水晶般的身躯/收摄巫山的云朵/采摘第一道羞怯的霞光”。有谁见过“小溪”照镜子?有谁见过“离别的泪也是绿色的”?有谁见过小溪有人的感情?这首诗的创作缘于作者亲眼看到的几个女孩子的故事。某年,她们三位都在北京进修,亲如同胞姊妹。后两年,相聚于某次学术讨论会,形影不离。分别时,一南二北,三人抱头痛哭,难分难舍,观者为之戚戚然。北上二人,其中一人中途下车,越走越沉重,等不得不说再见时,竟不敢看对方,泪如雨下。作者惊叹在物欲横流之今日,竟有如此纯真的友情,于是写了这首诗。真不真?真。然而是变了形的真,特异化了的真。

我的一位朋友,就是理论家也是诗人的孙绍振,有一次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明明是它而你偏偏说不是它,那就是诗。譬如,这是一杯水,如果你说“这是一杯水”,没有诗意;但是,假如你说:“这哪里是一杯水,这是朋友对我的深情!”这就有诗意了。还有一位朋友,当代文学研究家张炯,年轻时喜欢写诗,也发表过一些诗,(19)60年代从安徽寿县劳动锻炼回京路过蚌埠,一大早起来,说是要到淮河边儿上去找诗。我们去了。那天天特别好,空气透明、纯净,太阳刚刚升起来,红彤彤的,鲜亮亮的,照到河滩上,也照到流动的水面上。突然,张炯面对奔腾的河水,面对铺满阳光的河滩,昂首长啸:“啊!这流贯宇宙的金色音响,唤醒大地,唤醒生灵……”那时我们刚大学毕业不久,是热情得冒傻气儿的年龄,是把月亮当情人倾诉的年龄,也是能够产生诗的年龄。阳光显然没有声音,但是偏偏说它有声音,形容为“流贯宇宙的金色音响”,这就有点儿诗意了。

再举点儿散文的例子。有一篇散文《50个布娃娃》,作者英涛,载2004·2·22《中国教育报》。此文用十分朴实的语言和手法,记述海峡对岸的父亲每年为大陆的女儿买一个生日礼物布娃娃,可女儿并不知道。等女儿去接父亲回大陆定居时,发现父亲已去世多日,唯数只大樟木箱盛满50个布娃娃而已,每个娃娃上写有日期,乃女儿每年生日也。此文并非精品。但它从平常中见奇特,不但写的对象特殊,而且更重要的是作者的感觉特殊,都是特异化的、与日常生活区别开来的。

艺术家,不论文学家、诗人或是其他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一方面,他所面对的对象是特殊化、特异化的;另一方面,即使面对的对象是普通的,作者的感觉也必须是特殊化、特异化的,一定要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感觉、特异感觉。不但如此,还要进一步,作者还必须把这特殊感觉、特异感觉表现出来、写出来。这样,创作的最后成果,只要是成功的,就一定是特异化的。的确,艺术有同于生活的一面,但仅此不是艺术,更重要的是它不同于生活,它必须是特异化了的生活,而且是对生活的特异化了的感觉。这是一切艺术的基本特质之一,概莫能外。

假如艺术真的与生活完全合一,那也就不存在艺术。

诸位,从你周围的实际情况来看,凭常识你也会知道生活与艺术不是同一个东西。不信,你试试:你贴出海报告诉人们说,你一天的日常生活就是艺术,让大家买票来看、来欣赏,结果会怎样?有几个人承认你的日常生活就是艺术?不但是你,就是一个演员,譬如说于魁智,他不唱京剧了,说他的日常生活“吃喝拉洒睡”就是艺术,有几个人买票去欣赏?

因此,今天当人们津津乐道于“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艺术与生活合一”的时候,我来谈谈“艺术与生活并不合一”。不过我要声明两句:一是我这里不是给艺术下定义(下定义从来不是搞学术研究的好做法),所以,“艺术:生活的特异化”不能作为定义来看待。二是从形式逻辑上看,正说(正命题)可以,反说(反命题)就不一定成立--并非所有的“生活特异化”都能成为艺术。譬如,诗中常常用倒装句,以造成“特异化”的效果;但并不是所有倒装都能奏诗意之效。有人把当代作品的书名倒装组合:巨变山乡记种谷,雨暴风骤菜花苦。娘子红色女白毛,春风野火古城斗。这是文字游戏。还有这样一个例子。明朝,英宗外出打猎,群臣赋诗祝贺。有位祭酒(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吧)为押韵而将“雕弓”,写成“弓雕”,成一时笑柄。一位监生专作了一首倒装字的打油诗进行讽刺:“雕弓难以作弓雕,似此诗才欠致标。若使是人为酒祭,算来端的负廷朝。”这是笑话儿。

“生活特异化”、距离,虽非艺术的充足条件,却是艺术的必要条件。它是一切艺术带有实质性的标志之一。

从根儿上说,艺术就是从它同生活的区别开始产生的

老实说,许多学者对“艺术与生活合一”的说法有不同看法。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加以论证。

从根儿上说,艺术的诞生,就是从它同生活的区别开始的。人类之原初,本来只有生活而没有审美、也没有艺术。假如某时某物离开了生活一点儿,哪怕只是一小点儿,艺术就“开始”出现了。譬如说,原始人最初可能是不穿衣服的,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是,假如有人为了御寒披了件兽皮,又渐渐把兽皮裁剪得“看起来顺眼”,那么,这“看起来顺眼”,就是初期的审美,而那件“看起来顺眼”的显得不同一般(也即“特异化”)的兽皮衣服,就是初期的艺术品。再假如有人看到海滩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贝壳,“觉得挺好玩儿”,他或她把它们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这种“觉得挺好玩儿”,就是初期的“审美趣味”,而把贝壳串起来并挂在脖子上,就显得不一般,也就是“特异化”,他或她的这种行为就是初期的审美-艺术行为,而这种行为的结果--那串贝壳,就是当时的艺术品。

有人说艺术起源于游戏,游戏也是生活,因此艺术就是生活。如果我们承认“游戏说”有道理,那么,那游戏也是不同于“吃喝拉洒睡”一般生活的“特殊生活”,是有“区别”的生活,即“特异化”的生活,因为任何游戏都有特定的规则,这特定规则就与普通生活区别开来了。

还有人说艺术起源于劳动,劳动是最普通的生活,艺术难道还不同于生活吗?“劳动说”经常举的例子就是人们常说“古之举大木者”的“吭吁吭吁”派。其实,当有人为了步调一致、动作协调、省些力气而“吭吁吭吁”时,就已经同通常的说话不同了。“吭吁吭吁”是有别于普通声音的一种特殊声音,是“特异化”的声音,而且,“吭吁吭吁”中包含着不同一般的特殊意味,它是被“强调”了的,是被“组织”起来的,是与日常生活里随便、任意“吭吁吭吁”几声不同的。

又有人说艺术起源于仪式、起源于巫术、起源于宗教等等,它们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们要说,当人们做仪式、做巫术、进行宗教活动时,已经同普通生活“隔离”了,区别开来了,“特异化”了。有关仪式与艺术问题,这里我要引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的观点,这本书叫《审美的人》,美国女学者埃伦·迪萨纳亚克(EllenDissanayake)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青年学者户晓辉博士据1995年华盛顿大学出版社英文版将其译成中文(据作者埃伦·迪萨纳亚克在《中译本序》中说,该书是在1987-1991年间孕育的,初版约在1992年,余不详),收入周宪、高建平主编的“新世纪美学译丛”,(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1月出版。

“仪式和艺术的很大一部分引人入胜的性质在于它们是有意不同寻常的。”“仪式和艺术的风格化增加了它们的不同寻常的方面。”“仪式和艺术都是形式化的。”“仪式庆典和艺术在社会层面把其参与者和听众强化、统一到一种心境之中。”(以上引自该书80页)“仪式和艺术是被括起来的,与现实或日常生活隔开。某种类型的一个场所--一个圆圈、一个划定的区域、一个博物馆或讲台--隔离了神圣与世俗、表演者与听众、超常与平常。”(以上引自该书81页)“在游戏、仪式和艺术中,事物变得非同寻常”(以上引自该书82页)“仪式是文化的,它是习得的,不是天生的,仪式的表演之下,我相信潜藏着类似于使其特殊的一种天生的人类行为倾向。”(以上引自该书108页)

这里还不妨插一段斯洛文尼亚学者在其所着《图像时代》一书中转述海德格尔的一段话:“艺术使真理得以产生……艺术作品的起源--这包含着创造者和保护者两者的起源,也就是说人们的历史性的存在的起源,乃是艺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艺术在其本质上是一种起源:它是真理进入存在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即真理成为历史性的方式。”海德格尔是从存在主义的立场说这番关于艺术起源的话的,但他的一个意思我们可以借鉴,即强调艺术起源于“真理进入存在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

将生活特异化,在艺术中具有普遍性

无论中国还是外国,艺术实践和艺术理论都有无数“生活特异化”的例证,说明与生活相区别、将生活特异化,在艺术中具有普遍性。

艺术诞生的初期,在它十分幼稚的时候,如新石器时代、陶器时代乃至青铜时代,就是特异化的。

先看玉器,如玉猪龙,--这是生活的变异。距今约5000-6000年前辽河流域红山文化出土的玉猪龙(内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出土),猪首龙身,首部口闭吻长,鼻端前突,龙身弯曲。考古学家认为,中国龙首形象最初主要来源于猪首形象,后来有的龙首仍有猪的特征。红山文化时期,还有玉鸟、玉鸮、玉龟、玉兽以及双龙首玉璜、松石鸟形器(东山嘴遗址出土)、双猪首三连孔玉饰(三官甸子墓地出土)等等,而鸟兽纹玉佩比较流行。

再看陶器。一般的彩陶,或红底黑彩,或白衣上施以黑、黄、紫色,以形成双色或多色图案。山东胶县三里河出土的陶猪鬶,河南陕县庙底沟出土的彩陶盆,郑州大河村出土的白衣彩陶钵,西安半坡的鱼纹彩陶盆,甘肃马家窑出土的提梁彩陶罐、蛙蚊彩陶瓮、旋涡纹彩陶壶等等,可谓精美--这是生活的变形。稍晚的黑陶,燃料未完全燃烧,碳原子浸入器物造成的特异效果。特别是山东潍坊姚官庄出土的黑陶薄胎高柄杯,厚度不足一毫米,令今人叹服--这也是生活的特异化。

再看古代歌舞。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舞者十五人,分成三组,形象整齐却又生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墓葬出土八千年前用大鸟翅骨或腿骨做成的骨笛,七个音孔,可吹出五声和七声音阶。这些不仅是生活的变异,而且是生活的创造。

青铜器的情况大家更熟悉,所谓铸鼎象物--“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之后,鼎遂成为传国重器、立国象征,于是有“问鼎”、“定鼎”之说。这就是说,鼎是生活特异化的产物,成为国家权力的象征;而今天,这种生活特异化的鼎,成为一种艺术品。不仅是鼎,你去博物馆看看,几乎每一件青铜器上的形状和文饰,都是生活特异化的结果。特别是兽面纹--饕餮图形,简直是奇异的想像。到底饕餮是什么?饕餮似鸟非鸟、似牛非牛、如虎非虎、兽而禽爪,反正生活中没有。还有麒麟、凤凰,生活中有吗?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各种形象,也无一不是生活变异的产物。如夸父逐日:“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亏这神话的作者想得出来。其他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等,也都至奇至异。

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的神话传说,以及以《圣经》等为代表希伯来文化的神话传说,就其将生活变异、将生活特异化而言,皆有异曲同工之妙。